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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庶子?父王,卫鞅何人?做过中庶子?”太子申很冷静。
魏惠王悠然笑道:“我也差点儿忘记了。这个卫鞅,当初是公叔丞相的中庶子,公叔拿他做国宝一般。庞涓呢,却认他只能做个军务司马。后来,他就跑到秦国去了,竟然做了秦国大良造,这秦国变法么,也是可想而知也。”
“这个卫鞅,带兵多少犯我?”太子申没有一丝笑意,俨然名将气度。
“号称十万。臣多方探察,以为大约有五六万之众。”龙贾回答。
“五六万?”太子申禁不住笑了,“五六万就想拿下河西?”
龙贾正色道:“太子不闻兵谚,‘万人被刃,横行天下’?吴起昔日只有精兵三万,却是无坚不摧。兵贵精,不贵多。秦国五万新军,不可小视。”
太子申大为不悦,当初他就极为厌恶庞涓对他的这种训诫口吻,但也无可奈何,庞涓毕竟是名门上将。如今一个老龙贾也来教训他,好像将他当作没上过战场的黄口小儿一般,当真岂有此理!他正要斥责龙贾,公子卬却眨眼示意,嘲讽笑道:“龙老将军,秦国五万兵马,河西八万魏军。他能横行天下,难道你就不能么?”
龙贾亢声道:“八万魏军并非精锐,丞相应当知晓。”
“兵不精,将之过也。镇守河西十余年,老将军竟将精兵带成了衰兵,尽失为将之道,难道有功了么?”公子卬俨然一副训诫的口吻。
龙贾气得雪白的胡须簌簌抖动,激奋高声:“丞相差矣!当初我王与庞涓上将军反复说河西无战事,只给老夫留下老弱步兵六万。十余年来,老夫惨淡经营,收留林胡降卒游勇,兵力增加为八万,训练得尚能一战,难道还有罪了么?”
魏惠王见龙贾认真起来,知道这个三朝老将刚烈至极,生怕当场有个三长两短,连忙摆手道:“老将军息怒,丞相随便说说而已,何必当真计较?现下说说,这仗究竟如何打法?老将军高见?”魏惠王特意抚慰一番犹自喘息的老将。
“臣已说过,三万精兵调往河西,臣与秦军周旋到底。”龙贾还是咬定那个主意。
太子申冷冷一笑:“周旋?打仗就是打仗,如何周旋?猫鼠做戏么?”
龙贾强忍怒火:“太子当知,兵机多变,未曾临敌,如何能虚言打法?”
“没有成算,为何要精兵三万?老将军打盲仗么?”公子卬揶揄笑问。
龙贾刚烈坦直,又拙于言辞,被三个机变高手揶揄奚落得愤懑不堪,却又无从辩驳周旋,想想长嘘一声,拱手道:“老臣无能,但凭我王部署。”
魏惠王笑了:“终究是老将军,明白事理。两位名将说,如何应对秦国?”
太子申慨然请命:“儿臣请与丞相同率大军,活擒卫鞅,振我国威!”
“好!”魏惠王拍案赞叹,“丞相之意如何?”
公子卬肃然作礼:“臣以为,太子乃国家储君,当镇守国都,以防齐赵万一偷袭。臣自请精兵两万,再加河西八万大军,将那个中庶子献于我王阙下!”
魏惠王大笑:“妙极!教卫鞅再做丞相中庶子!”他霍然起身,“本王决意,丞相为河西统帅,龙老将军副之,一举消灭秦军!太子申镇守安邑,预防齐赵!”
“臣等遵命!”三人齐声应命。
出得王宫,公子卬拿起统帅架势,教龙贾等在宫门。他自己去办妥了兵符印信,方才悠然转来,笑着命令:“龙老将军,你先星夜赶回河西,不得妄动,等我大军到来,再一举歼敌。明白么?”
“丞相,你的精锐铁骑不能延误,我看卫鞅绝非善类。”龙贾忧心忡忡。
公子卬大笑起来:“老将军怕卫鞅,我却视他如草芥一般。”骤然收敛笑容,“方才,是本帅第一道将令,可曾听清楚了?”
“末将明白。”龙贾见公子卬根本无视提醒,不再多说,大步匆匆走了。
公子卬轻快地上了轺车,赶魏惠王的秋季大猎去了。
深秋暮色,河西官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一队铁骑放马奔驰。这便是龙贾的护卫骑队。老将军没有吃饭,更没有回府与老妻重温一宿生疏日久的敦伦之道,便飞马回程了。
龙贾已经七十三岁了,非但是魏国仅存的三朝老将,而且也是列国闻名的老将军之一。还在魏文侯时期,龙贾少年从戎,一刀一枪地苦挣功劳,从伍长、什长、百夫长、千夫长,一步一步地锤炼成了军中猛将。在吴起为统帅时,他终于做到了前军主将,跟随吴起与天下诸侯恶战七十六次,竟然没有战死,当真是军旅罕见。时间一长,魏军中便呼他为“龙不死”。吴起离开魏国后,魏武侯任用龙贾为河西将军,镇守离石要塞,专司对秦赵作战。那时候,魏国的主要战场有两个,一是与秦国争夺河西,二是与赵国争夺上党。河西将军在实际上是魏军对秦作战的主力统帅。魏惠王即位后,信任丞相公叔痤,魏国几次对秦献公的恶战都是公叔痤统帅迎敌。龙贾这个河西将军,反倒被调到东面战场与赵国对峙。结果是公叔痤被秦献公杀得大败,连公叔痤自己都成了俘虏。魏惠王这才改变部署,重新以龙贾为河西将军,率军二十万镇守离石要塞。就在这时候,恰恰是秦献公战死,秦国无力东进。龙贾便主张趁势大举灭秦。可魏惠王对龙贾这个“老军”总是心存疑虑,龙贾每次请命伐秦,魏惠王都是不置可否。不久,有了庞涓做上将军,龙贾成了钉在河西的一个“不战”将军。精锐的河西大军全部被庞涓调走,留给他的只是老少步卒。十多年来,龙贾再没有打过一次真正的大仗,他这个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竟然在魏国几次大恶战中只能遥遥观望,那种憋闷,是任何人都难以体察到的。
进攻赵国没有他,进攻韩国也没有他,与此相连,桂陵大战与马陵大战自然也没有他。整个魏国似乎都将他这个最有资格就战场说话的老将忘记了,这使他很是窝火。假若他在大军中,他绝不会教庞涓进入桂陵、马陵那样的山地。龙贾对那些山地太熟悉了,熟得就像自家的后院一般。他还记得,吴起当年率军与齐国作战时说过:“桂陵、马陵,外缓内险,魏齐但有大战,此地当是伏击好战场也!”庞涓虽然通晓兵法,但是却不熟悉地形,如何有他这个老军头在这些战场险地摸爬滚打的经历?可是,他能做什么?竟然只有眼睁睁看着魏国精锐大军覆没!对于一个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将来说,没有再比这更令人痛心的了。
这次秦军来犯,龙贾精神大振,决意要教天下看看吴起时日老将军的威风。他非常自信,只要将魏国仅存的三万精锐铁骑归入河西守军,他一定能够战胜秦军。因为他本能地感到,河西很危险,卫鞅定然是个不循常法作战的可怕对手。他的人生沧桑告诉他,一个不到二十年能将穷弱秦国大翻身的人,绝不会是公子卬他们说的那样是个欺世盗名的草包。但是,不管卫鞅如何厉害,仗总是要一刀一枪打的,只要有魏国的三万铁骑在手,纵然卫鞅是吴起再生,在河西这片土地上也休想占得龙贾便宜。但是,今日安邑一行,龙贾的心却猛然沉了下去。
那两个徒有虚名的人物,竟然也算得名将?还有一个竟然就真的成了河西统帅。龙贾当真是哭笑不得了。他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莫非上天真要魏国灭亡么?否则,如何事事都是阴差阳错?这样的国君,这样的名将,和他这个一辈子在战场上滚爬的老军头,能拧在一起么?他当真是心里没底。若仅仅是个人委屈,他完全可以忍受。这些膏粱名将瞧他土气而奚落他嘲笑他,可以忍了;国君对他这样年高的老军特有的辛苦没有一声抚慰,也可以忍了;这个膏粱统帅那样冷漠地教他连夜赶回河西,也可以忍了;更何况他本来就是打算连夜赶回的,只不过原来想的是率领三万铁骑赶回,现下却是只身赶回而已。这些都可以忍。可是,老龙贾实在不知道,如果那些膏粱名将要指挥他胡乱打仗,要拿近十万将士的生命瞎折腾,他还能不能忍受?当年,他这个“龙不死”,可是连威名赫赫的吴起都敢顶撞的。那个吴起,只要你顶撞得对,他非但不记仇,事后反而给你报功升爵。就凭这一点,吴起与军中将士结下了生生死死的情谊,打起仗来一声吼,人人拼死命。没有一个士兵逃亡过,没有一个将领在战场上做过手脚,甚至,不打仗时连个违犯军纪的都没有。那个仗打得,才真叫痛快淋漓。
兵谚云:“一将不良,窝死千军。”而今遇上了如此一个不知打仗为何物的“名将”,还要事事听命于他,看样子,他是绝不会允许部属顶撞的……该如何与这样一个统帅相处?老龙贾可真是束手无策了。
君命如此,庙堂如此,老龙贾也只有但求问心无愧了。
秋风掠过原野,雪白的长须拂过脸颊,老龙贾不禁一个激灵,两行老泪夺眶而出。[点评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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