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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静静有意和娘家疏远了。除了过年过节,等闲不肯上门。姚太太来看女儿,十次倒有八次叫人回说少奶奶陪老太太出门打牌去了。熊致章几番要替亲家公谋一个较优的位置,却被儿媳妇三言两语拦住了。姚先生消息灵通,探知其中情形,气得暴跳如雷。不久,印刷所里的广告部与营业部合并了,姚先生改了副主任。老太爷赌气就辞了职。
经过了这番失望,姚先生对于女儿们的婚事,早就把心灰透了,决定不闻不问,让她们自由处置。他的次女曲曲,更不比静静容易控制。曲曲比静静高半个头,体态丰艳,方圆脸盘儿,一双宝光璀璨的长方形的大眼睛,美之中带着点犷悍。姚先生自己知道绝对管束不住她,打算因势利导,使她自动的走上正途。这也是做父母的一番苦心。
一向反对女子职业的他,竟把曲曲荐到某大机关去做女秘书。那里,除了她的头顶上司是个小小的要人之外,其余的也都是少年新进。曲曲的眼界虽高,在这样的人才济济中,也不难挑一个乘龙快婿。选择是由她自己选择!
然而曲曲不争气,偏看中了王俊业,一个三等书记。两人过从甚密。在这生活程度奇高的时候,随意在咖啡馆舞场里坐坐,数目也就可观了。王俊业是靠薪水吃饭的人,势不能天天带她出去,因此也时常的登门拜访她。姚先生起初不知底细,待他相当的客气,一旦打听明白了,不免冷言冷语,不给他好脸子看。王俊业却一味的做小伏低,曲意逢迎。这一天晚上,他顺着姚先生口气,谈到晚近的文风浇薄。曲曲笑道:“我大姊出嫁,我爸爸做的骈文启事,你读过没有?我去找来给你看。”
王俊业道:“正要拜读老伯的大作。”
姚先生摇摇头道:“算了,算了,登在报上,错字很多,你未必看得懂。”
王俊业道:“那是排字先生与校对的人太没有知识的缘故。现在的一般人,对于纯粹的美文,太缺乏理解力了。”
曲曲霍地站起身来道:“就在隔壁的旧报纸堆里,我去找。”她一出门,王俊业便夹脚跟了出去。
姚先生端起宜兴紫泥茶壶来,就着壶嘴呷了两口茶。回想到那篇文章,不由得点头播脑的背诵起来。他站起身来,一只手抱着温暖的茶壶,一只手按在上面,悠悠地抚摸着,像农人抱着鸡似的。身上穿着湖色熟罗对襟褂,拖着铁灰排穗带。摇摇晃晃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子,口里低低吟哦着。背到末了,却有两句记不清楚了。他嘘溜溜吸了一口气,放下茶壶,就向隔壁的餐室里走来。一面高声问道:“找到了没有?是十二月份的。”一语未完,只听见隔壁的木器砰碰有声,一个人逃,一个人追,笑成一片。姚先生这时候,却不便进去了,只怕撞见了不好看相,急得只用手拍墙。
那边仿佛是站住了脚。王俊业抱怨道:“你搽了什么嘴唇膏!苦的!”
曲曲笑道:“是香料。我特为你这种人,拣了这种胭脂——越苦越有效力!”
王俊业道:“一点点苦,就吓退了我?”说着,只听见撒啦一声,仿佛是报纸卷打在人身上。
姚先生没法子,唤了小女儿瑟瑟过来,嘱咐了几句话,瑟瑟推门进去,只见王俊业面朝外,背着手立在窗前,旧报纸飞了一地,曲曲蹲在地上收拾着,嘴上油汪汪的杏黄胭脂,腮帮子上也抹了一搭,她穿着乳白冰纹绉的单袍子,黏在身上,像牛奶的薄膜。肩上也染了一点胭脂晕。
瑟瑟道:“二姊,妈叫你上楼去给她找五斗橱的钥匙。”曲曲一言不发,上楼去了。
这一去,姚太太便不放她下来。曲曲笑道:“急什么!我又不打算嫁给姓王的,一时高兴,开开玩笑是有的,让你们摇铃打鼓这一闹,外头人知道了,可别怪我!”
姚先生这时也上来了,接口冷笑道:“哦!原来还是我们的错!”
曲曲掉过脸来向他道:“不,不,不,是我的错,玩玩不打紧,我不该挑错了玩伴。若是我陪着上司玩,那又是一说了!”
姚先生道:“你就是陪着皇帝老子,我也要骂你!”
曲曲耸肩笑道:“骂归骂,欢喜归欢喜,发财归发财。我若是发达了,你们做皇亲国戚;我若是把事情弄糟了,那是我自趋下流,败坏你的清白家风,你骂我,比谁都骂在头里!你道我摸不清楚你弯弯扭扭的心肠!”
姚先生气得身子软了半截,倒在藤椅子上,一把揪住他太太,颤巍巍说道:“太太你看看你生出这样的东西,你——你也不管管她!”
姚太太便揪住曲曲道:“你看你把你爸爸气成这样!”
曲曲笑道:“以后我不许小王上门就是了!免得气坏爸爸。”
姚太太道:“这还像个话!”
曲曲接下去说道:“横竖我们在外面,也是一样的玩,丢丑便丢在外面,也不干我事。”姚先生喝道:“你敢出去!”
曲曲从他身背后走过,用鲜红的指甲尖在他耳朵根子上轻轻刮了一刮,笑道:“爸爸,你就少管我的事罢!别又让人家议论你用女儿巴结人,又落一个话柄子!”
这两个“又”字,直钻到姚先生心里去,他紫胀了脸,一时挣不出话来,眼看着曲曲对着镜子掠了掠鬓发,开橱取出一件外套,翩然下楼去了。
从那天起,王俊业果然没到姚家来过。可是常常有人告诉姚先生说看见二小姐在咖啡馆里和王俊业握着手,一坐坐上几个钟头。姚先生的人缘素来不差,大家知道他是个守礼君子,另有些不入耳的话,也就略去不提了。然而他一转背,依旧是人言籍籍。到了这个地步,即使曲曲坚持着不愿嫁给王俊业,姚先生为了她底下的五个妹妹的未来的声誉,也不能不强迫她和王俊业结婚。
曲曲倒也改变了口气,声言:“除了王俊业,也没有人拿得住我。钱到底是假的,只有情感是真的——我也看穿了,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她这一清高,抱了恋爱至上主义,别的不要紧,吃亏了姚先生,少不得替她料理一切琐屑的俗事。王俊业手里一个钱也没有攒下来。家里除了母亲还有哥嫂弟妹,分租了人家楼上几间屋子住着,委实再安插不下一位新少奶奶。姚先生只得替曲曲另找一间房子,买了一堂家具,又草草置备了几件衣饰,也就所费不赀了。曲曲嫁了过去,生活费仍旧归姚先生负担。姚先生只求她早日离了眼前,免得教坏了其他的孩子们,也不能计较这些了。
幸喜曲曲底下的几个女儿,年纪都还小,只有三小姐心心,已经十八岁了,然而心心柔驯得出奇,丝毫没染上时下的习气。恪守闺范,一个男朋友也没有。姚先生倒过了一阵安静日子。
姚太太静极思动,因为前头两个女儿一个嫁得不甚得意,一个得意的又太得意了,都于娘家面子有损。一心只想在心心身上争回这一口气,成天督促姚先生给心心物色一个出类拔萃的夫婿。姚先生深知心心不会自动地挑人,难得这么一个听话的女儿,不能让她受委屈,因此勉强地打起精神,义不容辞地替她留心了一下。
做媒的虽多,合格的却少。姚先生远远地注意到一个杭州富室嫡派单传的青年,名唤陈良栋。姚先生有个老同事,和陈良栋的舅父是干亲家,姚先生费了大劲间接和那舅父接洽妥当,由舅父出面请客,给双方一个见面的机会。姚先生预先叮嘱过男方,心心特别的怕难为情,务必要多请几个客,凑七八个人,免得僵得慌。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宴席的座位,别把陈良栋排在心心贴隔壁。初次见面吧,双方多半有些窘,不如让两人对面坐着,看得既清晰,又没有谈话的必要。姚先生顾虑到这一切,无非是体谅他第三个女儿不善交际应酬,怕她过于羞人答答的,犯了小家子气的嫌疑。并且心心的侧影,因为下颔太尖了,有点单薄相,不如正面美。
到了介绍的那天晚上,姚先生放出手段来:把陈良栋的舅父敷衍得风雨不透,同时匀出一只眼睛来看住陈良栋,一只眼睛管住了心心,眼梢里又带住了他太太,惟恐姚太太没见过大阵仗,有失仪的地方。散了席,他不免筋疲力尽。一回家便倒在藤椅上,褪去了长衫、衬衣,只剩下一件汗衫背心,还嚷热。
姚太太不及卸妆,便赶到浴室里逼着问心心:“你觉得怎么样?”
心心对着镜子,把头发挑到前面来。漆黑地罩住了脸,左一梳,右一梳,只是不开口。隔着她那藕色镂花纱旗袍,胸脯子上隐隐约约闪着一条绝细的金丝项圈。
姚太太发急道:“你说呀!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管说!”
心心道:“我有什么可说的!”
姚先生在那边听见了,撩起脚管,一拍膝盖,呵呵笑了起来道:“可不是!他有什么可批评的?家道又好,人又老实,人品又大方,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去!”
姚太太望着女儿,乐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搭讪着伸出手来,摸摸心心的胳膊,嘴里咕哝道:“偏赶着这两天打防疫针!你瞧,还肿着这么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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