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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万顷竟在御史台众多御史的眼皮子底下成了那么一桩笑话,李林甫得知之后自是大为震惊。然而,他喜怒不形于色,只对杨万顷十万火急派来求救报信的令史吩咐了一声稍安勿躁,随即就立时设法从李隆基那儿打探天子的反应。然而,不打探还好,一打探他就得知杜士仪竟是去面圣了。而且君臣奏对时,高力士都被李隆基吩咐了去把门,其余人就更加近不了身,即便他生怕杜士仪这一趟是专为去告杨万顷的状,一时也无可奈何。
于是,他只能在手边拣选了好几桩要紧的公务,假借这些名义求见。尽管正在接见杜士仪的天子不可能有什么答复,可他和高力士的关系一向融洽,当即就出了尚书省直奔宣政殿。见那高高的宫阙台阶上空无一人,只有高力士一个人闲庭信步地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他快速收拾好了心情和表情,缓步上了前去。
“高将军怎么在外头?”李林甫明知故问地问了一句,随即便若有所思地说道,“听得陛下召见杜君礼,有什么紧要消息,连你都听不得?”
高力士在宫中多年,外官的心思几乎一看就能明白,因此,面对李林甫的试探,他微微一笑便一摊手道:“杜君礼倒没有说要单独禀奏,是大家让我到外头看着,免得泄露了风声。哎,吏部好端端捅了这么一个大篓子,大家着实痛心疾首啊。再加上那个杨万顷这么一闹,简直是成了一桩笑话。从前看他处置张审素的案子时,倒是雷厉风行,可没想到这次竟然这么蠢”
能够让高力士直接说出蠢这个字,足可见杨万顷在其心目中,甚至在天子心目中是个什么评价,此时此刻,李林甫不禁暗自将那个蠢货给骂了个半死,可杨万顷跟了他不是一年两年,再加上他还需要这么一个人钉在御史台,所以他只能强笑道:“杨万顷也是急于求成,故而手段太酷烈了一些。”
“怕只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高力士语带双关地透了个信,继而就再也不肯多话了。
见他如此嘴紧,李林甫尽管心中急切,面上还得端着不紧不慢的样子在外头等着。当他心焦到已经难以自制的时候,终于窥见上头的殿门徐徐打开,紧跟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里头传出,紧跟着一个人影就从高高的台阶上缓缓下来,恰是杜士仪。当年两人全都是宇文融的座上嘉宾,可此时此刻照面时,李林甫却很清楚两人之间的关系再也回不到当年。他当即就面露得体的笑容上了两级台阶,冲着杜士仪微微颔首。
“君礼这是向陛下禀奏吏部考簿舞弊之案的进展?”
“不是进展,是已经审结了。”见李林甫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僵住,旋即才挤出了若无其事的笑容,他便若无其事地说道,“李侍郎不用担心,我没有在陛下面前告那杨万顷的状。时候不早,我就先告辞了。”
没有告状?谁信?
别说李林甫心中哂然,就连高力士也有些不信。后者在杜士仪走到身边笑着道别的时候打了个招呼,继而就走到李林甫身边道:“李十郎还请先等一等,我且去大家面前禀奏一声。”
身为宗室,又是吏部侍郎,李林甫又是长袖善舞极其会做人,故而往日通行宫中畅通无阻,求见天子的时候鲜少有被打回票,可这一次,高力士进去没多久后出来时,却是无奈地对他摇了摇头。
“李十郎,大家说了,今日疲累,倘若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明日朝会上再奏吧”
这种罕有的回绝让李林甫大吃一惊。他几乎是立刻拦在了要回去的高力士身前,低声说道:“高将军,陛下心情可好,就没有提过其他的话么?”
随着王毛仲的倒台,高力士如今是中官之中最炙手可热的人,趋附的不计其数,然而,相比当年他寒微时杜思温的援手之恩,如今这些殷勤的笑脸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他从来不是谁的礼都随便乱收。李林甫这些年飞黄腾达,对他又客气热络,出手一贯大方,他自然不会对其太过分。
“陛下心情有些烦乱,听说是你来,没有多提什么,只道是,吏部事务繁忙,裴相国又是宰相,你一个人未免忙不过来,无有要事就不用急着来了。”
这话听得李林甫心中大凛,然而,高力士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了,他就不好混赖着继续不走,拱了拱手后便转身离开。想到杜士仪就比自己早走一会儿,他索性快走几步,终于很快追上了前头的人。他也顾不得旁人看见会怎么传言,亲切地叫住杜士仪后,竟是又攀住了对方的胳膊,开口说道:“君礼,已故宇文兄的大祥便是明年年初,圣驾既在东都,我们恐怕没法子赶回长安去,是不是一块合送一份祭礼?”
人死二十五月曰大祥。尽管早在当年就和宇文融貌合神离,而后的交往也少之又少,但李林甫在面上的功夫素来做得滴水不漏。宇文融的灵柩送回长安之后,他还亲自上门吊祭哭拜了一场,送的赙仪也相当优厚,对于宇文夫人韦氏以及几个子女说话时更是极尽哀思悼念。然而,他算准了裴光庭不会因为他对死人的态度而怎么样,却并不知道,韦氏和子女们在云州住了这么久,亲疏远近未必就分不出来,更何况杜士仪和宇文家的联系素来紧密得很。
“宇文兄的祭礼我已经提早备好送去长安了。”见李林甫的脸色为之一僵,杜士仪便紧跟着说道,“另外,我已经答应了宇文夫人,等到宇文大郎除服,我就正式收他为弟子,悉心教导他,以代父责。虽说我不过痴长数岁,诚惶诚恐,但宇文夫人一片爱子诚意,我也只能勉为其难。”
听到这里,李林甫不知不觉松开了手。然而,他很快重新整理好了心情,复又笑容满面地和杜士仪并肩前行,嘴里却说道:“我知道,君礼你对我有些误会。是,我这几年来礼事裴相国,但其中有私交,也有公义,宇文兄行事太过于激进急躁,更何况,有些地方……”
“有些地方确实是当年宇文兄做错了。但既是有缘为友,自当拾遗补缺,为其指出缺失,弥补过错。即便未必有用,但至少比三缄其口来得好。”杜士仪淡淡地接上了李林甫的话,随即就拱了拱手道,“我还要回中书省向萧相国复命,先告辞了”
李林甫入仕这么多年,长袖善舞,和大多数人都能相处得一团和气,故而在官阶差不多的僚友之中,鲜少树敌,靠的就是这八面玲珑的功夫。可这时候面对态度冷硬的杜士仪,他第一次感到,对方仿佛在有意和他划清界限。认清楚这一点的他不由得眼露凶光,可紧跟着发现四周围有路过的官吏在悄悄窥探自己,他就立刻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威严样子,等到回了尚书省吏部自己那偌大的直房,将大门关上,他才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怒色。
杜士仪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实在是太棘手了,他到底是想要于什么?
回到中书省政事堂旁边的知制诰直房,杜士仪便发现张九龄正在伏案疾书。本应是两人分担的知制诰之责,今天全都由张九龄一人代行,他看到那一卷卷诰旨,便不动声色上前去翻阅了一下,就只见字字珠玑几无可易,当下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诗赋比不上这些名士也就算了,可文章上头他也不可避免地瞠乎其后,每天要耗费无数脑细胞在各种诰旨撰文上,这人人趋之若鹜的中书舍人他还真是恨不得辞掉丢给别人。
“君礼回来了?”张九龄一抬头发现杜士仪回来了,连忙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手腕站起身来,却是比往日的相处更多了几分热情,“今天听说你在御史台轻轻巧巧将这桩舞弊案断了个分明,书证人证旁证一应俱全,作奸犯科者和无辜者清浊立判,让那杨万顷无地自容,实在是既安定了人心,又不失正义公理。我此前还以为你一直拖延不去御史台,是为了推诿敷衍,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杜士仪当然不会纯粹认为,张九龄是太老实了。任何人仕途一再起起落落,在中枢地方上上下下许久,都不会犹如一杯白水那样于净。然而,他既然选择了这一次从吏部打开突破口,这几个月以来又和张九龄保持着正常的同僚往来,在刚刚和李林甫几乎翻脸的这当口,他自然不会把张九龄的善意再往外推。于是,他笑了笑谦逊了几句之后,便绕到张九龄身侧去看他刚刚写就的诰旨,可只看了一眼,他就为之眼神一凝。
那不是别的,正是授李明骏左金吾卫员外将军的诰旨。所谓的李明骏,不是白狼还有谁?
张九龄看到杜士仪若有所思地看着这道诰旨,当即苦笑道:“此人于此前东北一战带领数百人马突袭敌后,救下赵大帅,又配合信安王打了这么一个大胜仗,信安王回朝举荐,陛下也身为嘉赏,故而不但赐姓李,冠名明骏,而且如今又授其为左金吾卫将军。我虽不想说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话,可骤然升迁太速,让前头带兵打仗的汉将情何以堪?”
听到张九龄的这般评论,杜士仪便微微笑道:“子寿兄所言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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