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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宇造得有模有样,墙涂石灰,壁绘人物,柱椽画彩,凡是汉人有的品味,鞑子也一样不缺。
龚正陆一面走,一面便不禁微笑起来。
他想起努尔哈齐再寻上自己,是在两年前,努尔哈齐第二子代善出生之后。
小鞑子长成了挺拔青年,仿佛真有了“大贤人”的模样。
他站在那里,眼眸好似长白山冰魄下的两泊春江碧水,他用带了点儿恳求,又带了点儿哀伤的口吻道,
“先生,您从前教会了我怎样当一个汉人,现在您该来教一教我的孩子们了。”
鞑子何等狡猾,他们从不把自己真正的目的袒于人前,他们天生就懂得怎么威逼、怎么利诱,怎么在该使用感情的地方使用感情。
努尔哈齐把龚正陆看成塔克世遗留下来的财产之一,龚正陆却浑然不觉,还以为自己成功感化了女真人,让一位未来的大贤人精神上归附了汉文化。
龚正陆在鞑子身上犯了“好为人师”的毛病,这是很要命的。
他以为自己早就靠汉文化征服了努尔哈齐,不想努尔哈齐对汉文化的征服却是从收拢他开始的。
不过平心而论,努尔哈齐对龚正陆的待遇是相当优厚的,这份优厚是远远超出龚正陆本身的贡献的。
努尔哈齐不但自己将龚正陆尊为“师傅”,还让他膝下所有的孩子都拜龚正陆为师。
除此之外,龚正陆还职掌建州文书,处理建州外交事宜,负责接待来自于朝鲜与大明的所有使节,建州的所有往来回帖几乎都出自于龚正陆之手。
龚正陆肚中的文墨在大明没有挣来任何功名,却在建州女真受到了格外的重视。
作为万历十五年建州女真中的唯一一个知识分子,龚正陆觉得自己此生的才华已经发挥尽了。
对于大明,他负起了感化奴酋的责任;对于建州女真,他又竭力教导贝勒们成人成才;对于他自己,他也早已为他那个在浙江的家赚够了银子。
龚正陆的一生是美满的。
龚正陆的底线就是这份美满。
为了维持这份美满,十几年后的龚正陆甚至能鼓动舒尔哈齐与努尔哈赤分庭抗礼、怂恿努尔哈赤的长子褚英“谏毋背明”。
因为这是他的底线,也是他一生的幸运之源。
现在还是先回到万历十五年。
龚正陆穿过一溜受他影响而建造的汉式回廊,走到了努尔哈齐所在的中厅里。
在佛阿拉的努尔哈齐穿回了他的女真服饰,他身着一袭貂皮缘饰的五彩龙纹衣,腰系金丝带,带上佩帨巾、刀子、砺石、獐角,足纳鹿皮靰鞡靴。
头上还戴着一顶貂皮帽,脑后的辫子自然得从帽中垂到了肩上,唇周的胡须似乎被剃过一番,仅有十余根口髭留在鼻下,其余都被镊去。
厅内还另站着两个人,梳着一样的辫子,都在努尔哈齐坐着的黑漆椅子前立着。
龚正陆笼着手走进去的时候,那两个人正在努尔哈齐跟前七嘴八舌地争论。
他们用的是蒙古语,不过龚正陆也听得懂。
“……诸申不过是去朝鲜卖皮而已。”
前不久刚被努尔哈齐封为“巴图鲁”的钮祜禄·额亦都正说道,
“这点小事要也向淑勒贝勒报告,那淑勒贝勒一天得听多少这样的事情?长此以往,淑勒贝勒怎么还有心思去做建州的大事呢?”
“淑勒贝勒”是这一时期对努尔哈赤的尊称,意译为“聪敏的贝勒”。
“诸申”由“肃慎”一词而来,原是为“女真人”的代指,现指女真部落中行止自由、任意耕猎的氏族成员。
随着女真社会的阶级分化,“诸申”便下降为“穷苦平民”,尔后又转化为“封建依附的农民、属民、奴仆”之意。
皇太极继位后,由于将建州改成了满洲,将女真通族改成了满族,于是便将“诸申”一词剔除了原意,不再指代后金或满清治下的女真人。
当然万历十五年的努尔哈齐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会在将来替自己改了族源,把“建州女真”的这个概念彻底地从词义上消除了。
他只是对着额亦都皱了皱眉,回道,
“先前咱们都跟诸申说好了,猎到的猎物、获得的皮毛,都要先交纳一部分上来,余下的才能让他们去自行买卖。”
“汉人的百姓就是这样做的,这叫‘税收’,不纳税的诸申怎么显示得出他们臣服于我建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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