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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第1页）

西汉宣帝时的京兆尹（首都市长）张敞就被人告过。张敞的妻子很漂亮，张敞也很爱她，常在家里为她画眉毛。这件事被当做花边新闻传出去后，便有人上奏宣帝。宣帝听了，觉得这个张敞身为首都的市长，居然干这种丢人的事，真是太不像话，便把张敞叫来责问。张敞的回答也很巧妙，说：&ldo;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rdo;汉宣帝自己是结过婚的人，自然知道夫妻之间比画眉&ldo;过分&rdo;得多的事还多得很，也就一笑了之。张敞给老婆画眉毛算什么事呢？也要闹到皇帝那里去，还差点掉了乌纱帽，可见传统礼教对夫妻之间的情爱，忌讳到了什么地步。

当然，即便在古代，也有不信邪的人。比如晋人王戎（安丰）之妻就是。王戎夫妻感情很好，妻子便常用&ldo;卿&rdo;来称呼王戎。&ldo;卿&rdo;这个称呼，是一种爱称，但只用于君对臣，后来也用于夫对妻。不过君对臣多称&ldo;爱卿&rdo;，夫对妻多称&ldo;卿卿&rdo;，而臣对君、妻对夫就不能这样称呼。王戎妻称王戎为&ldo;卿&rdo;，既违背了&ldo;男尊女卑&rdo;的原则，又违背了&ldo;夫妇有别&rdo;的原则，是双重的&ldo;不礼&rdo;。所以王戎便对他妻子说，你这样叫，&ldo;于礼为不敬&rdo;，再别这样了。谁知他妻子回答说：&ldo;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rdo;也就是说，亲热你（卿），喜爱你（卿），才用&ldo;卿&rdo;来称呼你（卿）。我不用&ldo;卿&rdo;来称呼你（卿），谁又有资格用&ldo;卿&rdo;来称呼你（卿）？王戎没有话说，只好随她去。

这两个故事可真够我们一些朋友高兴一阵子的。因为他们正希望找到大量的&ldo;事实&rdo;，证明中国传统婚姻中，&ldo;其实也还是有爱情的&rdo;。但我以为，这两个故事帮不了他们多少忙。因为个案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正如发现一两只白乌鸦，并不能推翻&ldo;天下乌鸦一般黑&rdo;的结论一样。更何况，张敞夫妇和王戎夫妇的故事，从来就是被当做笑话讲的。他们决不是传统婚姻中的典型，更不是&ldo;模范夫妻&rdo;。

《中国的男人和女人》（易中天）‐‐夫妻之（四）无性之恋

被传统社会称为&ldo;模范夫妻&rdo;的是东汉的梁鸿孟光夫妇。

认真说来，梁鸿孟光夫妇原本也不能算是很&ldo;模范&rdo;的，因为他们的婚配，多少带有一点自主选择的意味。据说孟光身材长相都不怎么样，&ldo;肥丑而黑，力举石臼&rdo;，没有什么女性魅力，但眼界却很高，而且沉得住气，一直拖到三十岁还不肯嫁人。父母问她为什么，她说，只希望能嫁一个像梁伯鸾（梁鸿）那样好的。梁鸿听说，便请媒人下聘礼，明媒正娶了孟光。

不过梁鸿孟光婚后，倒是十分地&ldo;守礼&rdo;。据说，孟光每次给梁鸿送饭，都要&ldo;举案齐眉，不敢仰视&rdo;。这便正是其之所以为&ldo;模范&rdo;的原因所在。因为传统社会设计的夫妻关系模式，恰恰正是要&ldo;燕尔新婚，如兄如弟&rdo;，&ldo;举案齐眉，相敬如宾。&rdo;梁鸿孟光如此&ldo;合模入范&rdo;，自然是&ldo;模范&rdo;。然而，恰恰是在这十六个字中，我们看到了传统婚姻模式的实质：只有敬，没有爱；只有礼，没有情。夫妻之间如果像兄弟，夫妻生活如果像做客，那还叫夫妻吗？如果连吃饭这样的日常生活小事，都要礼教化、程式化，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抬手一投足，都有如做戏，哪里还有什么爱情可言？我很怀疑，孟光与梁鸿做爱时，是不是也要行礼如仪，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说一声：&ldo;夫君，请了&rdo;？

这不是说笑话，而是有事实根据。据说，宋代有某教官，五十而续弦（妻死再娶）。举行婚礼那天晚上，学生们去偷看，都以为这种事情，大约用不着课堂上讲的那些什么&ldo;礼仪&rdo;了吧？谁知道，入洞房时，只见那位教官先生像上朝办公一样，顶带袍褂，冠冕堂皇地走进洞房，将双烛放在床前，扶新娘坐在床上，脱去她的衣裳，点头赞叹一番，然后后退三步，恭恭敬敬地对着新娘长揖三次，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鄙人老了，没法子，只好唐突夫人，对不起了。

如此&ldo;止乎礼仪&rdo;的夫妻生活，真不知好在哪里？

事实上，中国传统婚姻中的夫妻生活，不但没有&ldo;爱&rdo;，甚至也是没有&ldo;性&rdo;的。

所谓&ldo;无性&rdo;，不是说这些夫妻之间没有性关系或性行为，而是说它们不被重视，不被看作是夫妻生活的重要内容之一；而只被看作一种手段，即为了&ldo;继统&rdo;而必须进行&ldo;生育&rdo;的手段。既然只不过是手段，那么只要能达到目的，手段本身的情况如何是完全不必考虑的。大概在礼教的制定者和维护者看来，性作为生育的手段，乃是一种生物性的本能，可以&ldo;无师自通&rdo;，亦不必&ldo;挑肥拣瘦&rdo;，只要两个当事人&ldo;例行公事&rdo;即可，当然也就无须事前的性吸引，事中的性快感和事后的性满足。这样的性关系，与其是&ldo;有性&rdo;，毋宁说是&ldo;无性&rdo;。

事实上，不少包办婚姻，都相当地类似于&ldo;圈养牲口&rdo;。男女当事人，素不相识，毫无感情，有的甚至连面都没有见过一回，稀里糊涂地被拉扯到一起，晕头转向地拜了天地，然后就被推进&ldo;洞房&rdo;。洞房这个词，从字面看，也是四周封闭，黑古隆冬有如洞穴。直到这时，才可能掀开&ldo;盖头&rdo;，在昏暗的灯光下一睹&ldo;庐山真面目&rdo;。接下来，便是吹灭灯火去上床。这样的&ldo;一面之交&rdo;，如说有性吸引，除非真是&ldo;郎才女貌&rdo;，可以&ldo;一见钟情&rdo;。就多数情况而言，则恐怕与强奸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实际上，生活中也有新娘见新郎过于丑陋而拒不从命，最后被男方家人捆起来由新郎实施强奸的。这样的性关系，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真是&ldo;禽兽不如&rdo;。因为动物，尤其是野生动物，在交配之前也尚有性挑逗和性选择，而且决无强奸行为。算下来，大约只有家禽和家畜，才会这样听话，这样乖，这样不把性当回事。

既然连最起码的性吸引都不必考虑，当然也毋庸讨论性快感和性满足。在不少婚床上，新郎在强行施暴、一泄其欲后，便往往倒头大睡，一任新娘在旁吞声饮泣。总之，在传统婚姻中，女人只是男人泄欲的工具和生育的机器，在性的方面没有任何合法权益‐‐既没有拒绝性生活的权利，也没有要求性满足的权利。倘有要求，则不是遭人耻笑（要求性满足），便是招来毒打（拒绝性生活）。

这就有可能造成相当普遍的&ldo;女性无性化&rdo;，即对性生活完全报以一种听之任之麻木不仁的态度。当女性持这样一种态度时，男性是否真能获得快感和满足，就是一个值得怀疑的问题。在中国传统婚姻中，究竟有多少夫妻的性生活是真正和谐美满的，恐怕是谁也说不清的事情。因为根本不可能有这方面的统计数字，‐‐既不会有人想到要去统计，也无法进行问卷调查。当事人既不敢说出去&ldo;丢人现眼&rdo;，打听者也难免会有&ldo;流氓嫌疑&rdo;。于是这个问题，就永远只是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