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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老池从地上弹了起来,一溜烟似的往家里奔去。
一个精瘦的小脚收生婆站在地中央,胡美凤抱着肚子仰面朝天躺在炕上,嘴里发出低微的呻唤。
“美凤,美凤。”谭老池冲到炕边,胡美凤伸出手,拉住谭老池的胳膊,因疼痛而被扭曲的脸露出一丝浅笑,“老池,你回来我就不怕了。”
谭老池扭身对收生婆说:“奚奶奶,她咋样?”
收生婆搓了搓干瘦的手说:“等着吧,哪有一下子就生出来的,她太虚弱了。”
那时节,婴儿的出生与母亲的死亡已经被大家习惯地混为一谈,胡美凤比别人更多着些危险,长期的饥饿使她的身体虚弱不堪,她很难承受临盆时的巨大疼痛。
谭老池、胡掌柜、收生婆,再后来刘二和贺段氏也来了,他们一直守到第二天天亮,胡美凤仍然没有生产下来,她的嗓子已经喊哑了,她嗡嗡地低唤着,“妈,妈,妈”,胡掌柜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谭老池的眼睛红红的,大块的眼屎充斥在眼角,他不断地看着收生婆,收生婆也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摊开双手,告诉他,“等吧,只能等了。”
“要不,要不去把城东的黄大仙请过来?”贺段氏嘟囔着说。
“去,去,我现在就去。”胡掌柜跳起来,转身走出屋子。
黄大仙少了五块钱不进门,谭老池把家里仅有的六块钱都交给了她。接到钱后,黄大仙才带着“童儿”——一个四十多岁的黄脸大汉走进屋子。
黄大仙有五十来岁,穿着蓝绸子大袄,头上戴满红色的石榴花。她眼睛直勾勾的,进门后先净了手,而后点燃香火。
黄大仙先跪下磕了头,然后坐在香案后面,呆呆地注视着已燃起的香火;忽然她浑身打了个冷颤,头像筛糠似地摇晃起来,嘴里发出连续而有节奏的“呜,呜,呜”的声音。
黄大仙身体的抖动和嘴里发出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垂下头,闭上眼,半天没动静。屋中连掉根针都可以听到,胡美凤咬着牙,额头沁着汗,也不敢出声。
过了一会儿,黄大仙抬起头来,点着头环顾了一下屋子里所有人,“童儿”扯了扯谭老池,示意他赶紧磕头。
谭老池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磕了几个头;“童儿”又示意他站起来,他看着那对直勾勾的“神”眼,心中急切地希望大仙的法术能起到立竿见影的作用。
黄大仙老声老气地说:“画-道-催-生-符。”
黄脸大汉急忙给她递过来黄纸,黄大仙在香火上抓了几下,然后蘸着唾沫在黄纸上勾画了一阵子。
画完符,黄大仙直勾勾地看着胡美凤又老声老气地说:“你前世欠了婴孩儿的债,今世遭受折磨方能还清……”
谭老池听得心里直发瘆,黄大仙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使劲地伸了伸腰,能听到骨节“咯巴咯巴”地响,她闭目养了会儿神,忽然又大梦初醒似的睁开眼睛。
黄脸大汉见黄大仙回转来,赶紧报告刚才神仙说过的话,黄大仙喜笑颜开地说:“大仙今天高兴,爱说话!”
黄大仙冲谭老池招了招手,让他靠近点,然后教他怎么给胡美凤把那道神符喝下,又从衣袋里摸出一颗黑色的药丸,让和神符一同服下去。
胡美凤服下神符和药丸,还是没有一点反应,等到太阳偏西时,胡美凤的眼珠已慢慢往上翻,黄大仙发觉事情不对头,趁大家都去撕拽胡美凤时,拉着“童儿”偷偷溜了。
谭老池摇晃着胡美凤的肩膀,大声地呼唤着她,胡美凤只剩下大口地咽气,已经说不出话了。
谭老池的心仿佛忽然裂开了一条大缝,他张着大嘴哭了起来;胡掌柜已晕倒在墙角里,刘二和贺段氏两人手忙脚乱,又是掐人中,又是揉心窝;一直没有说话的收生婆开了口,“去新式医院问问那里的医生吧。”
刘二跳起来说:“老池哥,我去找医生。”
刘二不管谭老池听到没有,箭似的冲了出去。
约摸半个时辰后,刘二跑了回来,他喘得都快说不上话来,扶着地上的桌案,咳嗽了半天才说:“老池哥,医生来一趟也就是看看,要十块钱,不管接生;接生要二十块,要是难产的话,就得去医院,五十块也不够啊。”
“老池哥,你看,你看咋办呢?”刘二停顿了一下又说。
这时胡美凤忽然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谭老池,僵直的胳膊抬了起来,一根手指晃悠着指向西墙洞里的破木匣子。
已经清醒过来的胡掌柜赶紧取下木匣,放到女儿面前;谭老池打开匣子,里面放着一块纱巾,就是第一次见到胡美凤时,谭老池从树上取下来的那块。
胡美凤抬着的胳膊一软,摔落在炕上,眼睛没合,眼珠定在了那里。
胡美凤带着她的孩子,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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