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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珍妮!”老妇人好不容易抓住床头的把手,把头俯下对他说。他有些不喜欢别人在这个糟糕的时候来探望他,可是他不得不承认珍妮这个名字在他的记忆里还是一个使他感到舒服的符号。他和珍妮,他们有多少年没有见面了呢。四十,四十五,也许更久。在他的脑海里,珍妮是个两腮长满雀斑,脑袋圆鼓鼓的小丫头。她现在像个被农夫放弃的烂苹果一样在荒野里寂寞地经历了苦难四季。
“珍妮,你自己逃命去吧,你瞧,我是不能动的了。我的鼻子已经太长了,我早已无法站立,我只能躺着这样生活。”他和珍妮的目光都聚向他的烟囱一样高耸的鼻子上。他想珍妮已经发现,他的房间是特制的,天花板格外高,可是即使是这样,他的鼻子几乎还是抵触到了房顶。鼻子像一棵恶劣环境下生长起来的树一样布满了划痕,很多地方已经缺损,圆形椭圆形的窟窿像一颗一颗不能瞑目的眼睛一样躲在这迟钝的巨蟒背后。鼻子已经变得很细了,只要稍微剧烈一点的风一定就能把它折断。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其实这并不是我最难过的事情,我最难过的是,因为我只能躺着生活,我的所有眼泪都流进了自己的嘴里。”
在这个瞬间,匹诺曹想到,也许他的遗愿应该是能再度坐起来,淋漓酣畅地淌一回眼泪。说不定那些水能够比这洪水还大呢。
珍妮第一次遇见匹诺曹的时候是在她家的后花园。十岁的珍妮刚刚学会简单的手工编织。她搬了一只小板凳坐在葡萄架子下面,午后的阳光把她的脸晒得红烫烫的。蔷薇的香气在那一季很盛,匹诺曹正是躲在蔷薇花丛的后面。他穿了一双红色的亮晶晶的木头小鞋子。珍妮非常喜欢红色,所以她对红色是很敏感的。她眼睛的余光和那红色小鞋子的光芒给碰上了。她大叫了一声:“是谁在后面?”蔷薇花从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然后这个木头小孩就走了出来。他那时候会的表情还很少,甚至不会脸红。
“就因为你是木头的,他们就欺负你么?那他们干吗不去欺负他们家的桌子,看他们的爸爸不揍他们!”珍妮忿忿地说。匹诺曹没有说话,他仔细看着他和她的身体,的确不一样:珍妮是粉嫩嫩的颜色,他的肤色要更加黄,还带着刚漆过的一股刺鼻的油漆味道。他真希望每个小孩身上都是浇了一罐油漆的,黄乎乎的最好最好了。
“他们是用火柴烧你吗?你没有真地被点着了吧?”珍妮又问。匹诺曹摇摇头。
“那可是,你真的是你爸爸做出来的吗?就是把烧柴的木头钉起来这么简单吗?那我也能做一个木头小人嘛?”珍妮碰碰匹诺曹硬邦邦的手臂,好奇地问。
“是我爸爸做出来的。可你不行。我爸爸是个了不起的木匠。”
珍妮有点丧气,就没有继续提问。他们两个就站在她家的葡萄架子下面很长时间,珍妮才想到,匹诺曹的心情应该更加糟糕。于是她拍拍匹诺曹木头匣子一样的肩膀,十分用力地说:“不要紧的,他们都不和你玩,我和你玩的。我喜欢木头小人”。匹诺曹抬起头来看着珍妮,他觉得他应该表示一下感激,可是他不会呢。连眼睛也没有cháo湿一下。那个时候我们的男主角还没有学会哭泣。
“圣诞节的时候,大家会互相送礼物。圣诞树在屋子当中央转啊转啊,火鸡在锅子里跳啊跳啊,可有意思了。”珍妮在圣诞前夕的时候把一个美好的圣诞蓝图描绘给匹诺曹。可是圣诞节到了的时候,匹诺曹发现,圣诞树和火鸡都没有来他家。他的爸爸坐在躺椅上打磨一只昂贵的木头烟斗。时间过得非常慢。匹诺曹已经第五次溜出门去扒在别人的窗户上看。绿色的高个的亮闪闪的家伙站在中间,大家围着它团团转呢。
匹诺曹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伤心难过,嘈杂的铃铛声中他昏昏欲睡。直到后来他被珍妮拍醒了。珍妮那天的脸是糙莓色的,她肯定吃了很多好的东西,手舞足蹈地来到匹诺曹面前。然后她立刻感觉到匹诺曹家很冷清,黑洞洞地不见一盏灯。
“你爸爸可真是个怪人。他没有一个朋友吗”。珍妮把糙莓色的脸贴在窗户上望进去。她看见木匠一个人幽幽地地坐在房间中央,嘴里叼着的烟斗忽明忽暗。
“算了,别去管他,我给你带来了圣诞礼物!”珍妮从斜挎包里拽出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是什么是什么。”匹诺曹大声说,他感到自己的脸也迅速变成了糙莓色。他觉得自己的内心就像鼎沸的泉子一样汩汩地冒着热气。
“哈,是我织的一件厚外套。你穿上就没有人能看出来你是木头的了!”珍妮把一件毛绒绒的藏青色外套从袋子里抖出来,但是她并没有立刻把外套递到匹诺曹的手里,而是双手举起它来,高过头顶。
匹诺曹等待这句话说完都觉得漫长,他急切地说:“啊,你多么好啊,我多么爱你啊,珍妮。快给我快给我!”然后一只手拉住珍妮的胳膊,另一只手迅速抓住那件已经属于他的外套。其实外套相当粗糙,已经有好多地方脱线,露出白花花的里子。可是它是匹诺曹有生以来的第一件衣服,它将使他获得一个男孩的真生命。
匹诺曹抬起还不怎么能打弯的胳膊,费力气地伸进外套袖子里。末了他一丝不苟地系好每一枚扣子。然后他冲到大窗户面前仔细看看自己,又转了一圈。
“现在,你还能看出来我是木头的吗?”匹诺曹缩了一下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小心翼翼地问。
“厄——,你说话的时候要闭紧嘴巴。不然,大家就看见你嘴里的大钉子了。”珍妮走前去,掀起匹诺曹的上嘴唇,看着里面密密麻麻的钉子,皱了皱眉。
洪水继续漫近来。他侧目一看,水已经没过了珍妮的小腿。她颤巍巍身子几次险些栽进水里。他有一点躺不下去了,现在好比他安闲地在船上,而她在水里紧抓着船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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