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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红叶说,顾清扬是南顾家的女儿,红叶吃了一惊。我的姑姑们个顶个的美貌多才,北沈家女儿的名号,从来都不虚传。我自然比不上姑姑们,然而红叶自小跟在我身边,哪怕我丑得像一张芝麻饼,她也只会觉得我美得与众不同。所以我能想象,她心里与“北沈”齐名的“南顾”,只怕能把刘碧君比到泥里去。不过顾清扬虽不是南顾本家教养出的女儿,可她的从容与坦诚,也确实是刘碧君比不过的。我很喜欢。清扬早早的哄着韶儿睡了。我仍头疼得厉害,也想早些睡。红叶却说我表证未解,还要再出些汗才好。我便知道,她又要逼我蒸浴了。这还是当初周赐教她的法子,说是从西边的安息国传来的——将烧热的石头丢进浴桶里,在浴桶上面盖一块钻满圆孔的夹层板子,人身上只裹一层棉布,躺倒板子上面去,让水汽蒸。这么蒸自然是能出汗的。可是每次被这么料理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箅子上的白肉,还是自己翻身两面蒸匀的那种。出笼的时候也简直跟熟透了一般,浑身绵软乏力。我说:“我宁肯泡热汤。”虽说那硫磺气也熏人得很。红叶便笑着推我道:“蒸浴好,解表发汗,排毒养颜,是我的看家绝技。大不了蒸完了,再让你泡一回热汤。”我说:“你……你个庸医。”不过我也知道,她这两日出去必然是打听到了什么事,想单独与我说。怨怼在宫里自然是没有温泉泡的。但是椒房殿后院的浴池却很应有尽有,建的很是纤巧。当年我在困顿中生下质儿和景儿,落了寒症,吃什么药都没用,还是用蒸浴的法子治好的。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修椒房殿时,苏恒命人在浴池里建了个木隔间,专门用来蒸浴。隔间小,光浴桶就占去小半地方,余下的只能容两三人。我只留了红叶在里面伺候。隔间里很快便水汽缭绕,闷得人喘不过气来。皮肤发烫,身上却很快便凝了一次凉凉的水珠。我歪在贵妃榻上,红叶上前给我推拿,忽然便“噗”的笑起来。我说:“笑什么,我背上开花儿了?”红叶道:“我不是笑娘娘,是笑刘美人。”闲来无事,我便懒懒的听着。红叶便接着说道:“她今日挨家挨户送礼,结果到了漪澜殿。她前脚才跨出去,后脚梁美人就说,‘什么好东西就往我这里送,不过跟皇上回去了一次,以为自己多大的脸面’。刘美人还没出殿门呢,听了个清清楚楚,当即脸上就开了染坊。如今宫里都当笑话传呢。”我说:“她就是个扶不上墙的。”红叶笑道:“我倒是觉得,梁美人是个妙人儿。刘美人可是太后娘娘的心肝宝贝,谁敢给她不痛快?梁美人偏就不卖她面子。也不知道太后是怎么忍下她来的。”——不过是自己摘的苦果子自己吞罢了。我说:“当年梁美人是她一力选进宫来的。”红叶笑道:“这就是现世报了。”我将头埋进胳膊里,“她父亲是梁青臣。”红叶手上一重,按得我生疼。一时间空气也仿佛凝滞起来,只水汽蒸腾,在木板上暗结成珠,曲曲折折的滑落下来。——我的舅舅死在和匈奴人作战的战场上。他死得虽然壮烈,却冤得很。四千人马对上匈奴三万铁骑,明明是诱敌之计,约好时辰出击的大军却莫名其妙迷了路。在四里地外兜兜转转,直到舅舅战死,才终于赴约而来。延误失期的便是梁青臣。他与舅舅素有嫌隙,人人都说他挟怨报复。是与不是,大约只有他自己明白。舅舅素有威猛之名,匈奴人都不敢近他的身。他最后身中三十七箭而死,匈奴人纷纷争抢他的头颅,别在腰间炫耀。大军赶去时,将士们激愤难忍。这三万匈奴兵,最后一个也没留下。主帅战死,凯旋时全军缟素。梁青臣按罪当诛,但是按律,军功累至侯爵,可以捐金削爵活命。舅舅的丧礼风光隆重,而梁青臣被贬为庶民,逐出长安——却依旧活得好好的。梁青臣的女儿入宫,也是有前例可循的。毕竟他也是开国功臣。我的舅舅战死,河北将士人人悲愤;梁青臣若全无出路,大司马大将军他们也未必不会有狐兔之悲。这些都是帝王权术,我虽然怨恨苏恒,却也不能说什么。但是她入宫便封了美人,太后是什么意思,我也心知肚明——她是想让梁美人冲锋陷阵,与我厮杀来的。可惜梁美人心上的是苏恒,自然刘碧君比我要碍眼。我自小便认定,舅舅是无所不能的大英雄。可是英雄却折戟在宵小之辈手里,这比什么都更让人难受。要我搁下这份仇恨,不动声色、乃至善待梁青臣的女儿,我做不到。上一世她没少挨我的耳光。这一世我依旧不打算与她冰释前嫌。但甩人耳光这么小气的事,我是不会做了。红叶终于缓过了气息,道:“奴婢竟不知道她有这么尊贵的出身。这样正好,加倍解气。”我说:“还不到肆意解气的时候。”红叶道:“我晓得。”难得有我们独处说话的时候,我不愿再伤神下去,便笑道:“你出去了一趟,就听了个笑话?”她便也说:“自然有旁的。还是刘美人的,就是不知道娘娘想不想听……”大约是苏恒回樊城后,给刘家的恩典吧。听一听,也清醒些。我说:“嗯,我听着。”红叶便抿了嘴唇,俯□来,低声道:“皇上确实没有抬举刘碧君——听说他一路上都是独宿的。祭祖时的器物,都没让刘碧君碰。”我不由就有些惊讶。祭祖器物的筹备,按礼法说,只有当家主母才能主持。但皇家嫔妃不同于普通人家的妾,都是有名分的。何况我也没跟着去。让刘碧君代行也水到渠成,苏恒却不让她碰。这其中意味,有些阅历的人便都品的出来。无怪乎“家中老人”会惦记着我。——苏恒到底什么意思,我真是越发想不明白了。不过他若真有心贬抑刘碧君,也就不会抬举刘君宇了。毕竟前一个是虚的,后一个才实实在在……或者他是故意一贬一扬?我正想着,忽然听外面有人急匆匆道:“娘娘,皇上来了!”我忙收起思绪,抬手压了红叶的嘴唇,道:“改日再说。先去给我备衣服。”我赶着时间,草草冲洗完毕,红叶已经抖开衣服,上前帮我穿戴。然而才套上肚兜,便听外间守着的宫女声调参差慌张的道,“陛下万福。”——苏恒竟是无视礼法,直接往后殿浴池来了。我心中慌张羞愤,吩咐道:“设屏。”红叶飞快的帮我套着衣服,殿内伺候着的宫女却手足无措的捧着衣服乱跑动起来。红叶忙道:“放下帐幔!东边,往右!”眼看时间来不及,她只能舍了我,快步上前,挑了帐幔上的金钩。青纱帐子落下来,却只隐约能遮住人影。灯火如碎金般在对面闪烁。浴池内水汽蒸腾,帐子便一屏青烟似的氤氲飘动起来。四面的人都跪倒在地。——苏恒的身影已经映在纱帐上。我身上只穿了中衣,绦带未系,只能用手拢了,跪下来道:“臣妾妆容不整,不敢面圣,请陛下回避。”苏恒并没有听我说。他走到我的跟前,青色袍裾似水蜿蜒。他的膝盖几乎要顶上我的额头。他说:“你们都下去。”殿内静寂片刻,女孩子们的声音略有些远,“喏。”我脑中轰的一声,已不知是羞是恼。苏恒俯身攥住了我的手腕,将我拉起来。我本能的想甩开他的手,终于还是克制住,道:“陛下,臣妾身体不适,不能……”苏恒用手指勾起了我的下颌。我仰头,正对上他的眼睛。他半眯着眼睛打量我,那双上挑的凤眸漆黑如夜,带了些凉薄的水汽,正是酒意微殇的模样。他的唇色红得像是春风三月里的桃花瓣,微微的勾起来。凑到我的耳边,说:“朕知道——你来了身上。朕已经等了三日,如今也该好了吧。”他的声音里透着冰凉的嘲讽,我听得出来,他是认定了我装病敷衍太后。他心里比我透亮得多,自然也知道,我若装病,必然是为了拖延给刘碧君晋位的事。可我与他夫妻九年,他竟至今还不明白,但凡当日我能撑着走出椒房殿的门,便宁肯去金明池给太后折磨,也断不会以退为进,耍这些小聪明,落人话柄。我无话可说,只攥紧了领口,道:“请陛下回殿,臣妾稍后便去伺候。”他攥紧了我的手腕,我手上一疼,手指已经松开。他就那么若无其事的挑开我的衣襟,箍着我的手腕将我推到了墙上。我心里已经凉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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