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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第1页）

然而，奇怪得很，这种既&ldo;无爱&rdo;又&ldo;无性&rdo;的夫妻关系，却同样能产生感情。一个不容否定的事实是：中国传统社会离婚率并不高。不离婚当然不等于有感情，但没爱情也不等于没感情。人的感情是复杂的、丰富的、多样的，爱情只是其中的一种。大体上说，人的感情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肯定性的，如爱；一类是否定性的，如恨。但是，并非一切属于爱这一类的感情都是&ldo;爱情&rdo;。比方说，我们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就会产生感情，感到&ldo;留恋&rdo;；和一个朋友相处久了，也会产生感情，感到&ldo;依恋&rdo;。这些感情都不能叫做&ldo;爱情&rdo;，也许只好叫做&ldo;恋情&rdo;。恋情也是感情，而且是一种非常重要和常见的感情。

中国传统婚姻中的感情便主要是&ldo;恋情&rdo;。因为在这种婚姻关系中，最模范的夫妻也不过只是&ldo;如兄如弟&rdo;、&ldo;相敬如宾&rdo;，最幸福的家庭也不过只是&ldo;互助组&rdo;、&ldo;合作社&rdo;式的。夫妻关系既然有如兄弟、朋友、同事，则他们之间的感情，当然也就只能叫做&ldo;恋情&rdo;。这种恋情既然并非建立在性关系的基础上，当然也就只能叫&ldo;无性之恋&rdo;。

《中国的男人和女人》（易中天）‐‐夫妻之（五）恋丈夫与怕老婆

应该承认，&ldo;爱&rdo;与&ldo;恋&rdo;是不同的。

比如一条狗，或一匹猫，在家里养熟了，你就赶它不走。这种&ldo;情&rdo;（如果可以称之为&ldo;情&rdo;的话），就是&ldo;恋情&rdo;。所以我们只能说猫狗&ldo;恋人&rdo;，不能说他们&ldo;爱人&rdo;。说句不恭的话，旧式夫妻之情，实有类于此。常见有妻子被丈夫打得头破血流却断然不肯离婚者，除了某些实际的考虑（如离婚&ldo;太丢人&rdo;、&ldo;没面子&rdo;或生活困难外），妻对夫尚有&ldo;恋情&rdo;，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那么，&ldo;爱&rdo;与&ldo;恋&rdo;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主要就在于爱是主动的，可选择的，它表现为当事人的一种冲动。正因为是一种冲动，所以会&ldo;一见钟情&rdo;；正因为是主动的，所以能&ldo;挑挑拣拣&rdo;。也就是说，作为主动者，既可以爱，也可以不爱，既可以爱这个，也可以爱那个。而且，一旦真爱，便十分强烈，不可磨灭，难以忘怀。恋则不同。恋是不可选择的，而且，只能产生于行为和关系的既成之后。比方说，先已经有了家，后来在情感上觉得已经离不开了，就叫&ldo;恋家&rdo;；先已经有了故土，后来在情感上觉得离不开了，就叫&ldo;恋土&rdo;；先已经有了祖国，后来在情感上觉得离不开了，就叫&ldo;恋国&rdo;。家（主要指父母的家）、故土、祖国，都是我们不能选择的，出生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家、故土、祖国。所以恋又都是被动的。传统婚姻的配偶既然并非男女双方当事人自由选择，既然他们只能把这婚姻当做既成事实接受下来，那么，一般地说，也就只能产生被动的&ldo;恋情&rdo;。

因此，将爱与恋混为一谈，甚至统称为&ldo;恋爱&rdo;，其实是一种不加分析的&ldo;含糊其词&rdo;，这各含糊究竟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这里不能细说，大体上是&ldo;介乎有意无意之间&rdo;吧！不过，爱与恋虽有区别，却有也联系，而且可以互相转化。爱转化为恋不必说，相爱者必相恋，几乎是一个规律。甚至在传统婚姻中，恋也可以转化为爱，不过这多半要靠&ldo;运气&rdo;，即父母和媒人撮合的一对，碰巧刚好是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于是一边做夫妻一边谈恋爱，如宋代女词人李清照与其夫赵明诚即是。也有做了一段夫妻的，开始大家都不过是&ldo;例行公事&rdo;，但忽然由于某种原因，双方（或其中一方）发现了对方的&ldo;可爱&rdo;之处，于是&ldo;公务&rdo;变成了&ldo;私情&rdo;，&ldo;依恋&rdo;变成了&ldo;爱慕&rdo;。这时，这对夫妻往往会感叹着说：从今天起，我们的夫妻生活才真正开始。这种情况，便是在现代所谓&ldo;自由结合&rdo;的夫妻中也不少见。

不过，尽管爱与恋可以互相转化，但就大多数情况而言，中国传统婚姻中的夫妻之情，还是恋多于爱。因为他们结合的基础不是相互吸引和相互爱慕，而是许多功利的考虑，比如在一起好好&ldo;过日子&rdo;等等。因此，只要能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同心协力地兴家立业、生儿育女，双方也就有了产生&ldo;恋情&rdo;的共同基础，即实际生活中的相互依靠。依则恋，叫做&ldo;依恋&rdo;。只要对待&ldo;靠得住&rdo;，就会恋恋不舍。舍即放弃，如舍身为国、舍己救人。之所以恋恋不舍，自然有其&ldo;舍不得&rdo;之处，叫做&ldo;难以割舍&rdo;或&ldo;难分难舍&rdo;。这种心理不但可以用之于人，也可以用之于物，如一件衣服或一件器皿，虽已破旧，但&ldo;舍不得&rdo;扔掉，便可能是出于情感上的原因，也可能不是出于情感上的原因，因此不能说就是爱，而只能说是恋，或至多说是&ldo;爱惜&rdo;，不能说是&ldo;爱慕&rdo;。相反，如果对方&ldo;靠不住&rdo;，则无所依恋，倘有机缘，也可舍之而去。所以&ldo;恋&rdo;与&ldo;不恋&rdo;，主要看有无&ldo;依靠&rdo;基础，与双方的个人魅力无关。所谓&ldo;秤杆离不开秤砣，老公离不开老婆&rdo;，无非如此。

这样一分析，我们就不难明白，为什么在旧式婚姻中，女方的恋情成分要大大超过男方。丈夫可以随意休妻，或到外面寻花问柳，妻子少有要求离异或公然私通者。除社会礼俗的男女不平等外，女人更需要&ldo;靠山&rdo;，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至于丈夫对妻子的恋情，则多因妻子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在她的怀抱中能体验到一种母亲般的温暖。因此，一个优秀的妻子，或会做妻子的女人，在丈夫面前，最好一半像女儿一半像母亲。像女儿让人疼爱，像母亲让人依恋，合起来可不就是&ldo;恋爱&rdo;？难怪鲁迅先生说：&ldo;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儿性，无妻性。妻性是逼成的，只是母性和女儿性的混合。&rdo;

丈夫依恋妻子有如&ldo;恋母&rdo;，妻子依恋丈夫则一半有如&ldo;恋父&rdo;，一半有如&ldo;恋主&rdo;，二者孰多孰寡，因人而异。一般地说，妻多如恋父，妾多如恋主；被疼爱者多如恋父，被驱使者多如恋主；如恋父者多&ldo;依靠&rdo;，如恋主者多&ldo;依从&rdo;，总体上说则仍是&ldo;依恋&rdo;。丈夫&ldo;依赖&rdo;妻子（严重者一旦离开妻子的照顾便生活不能自理），妻子&ldo;依靠&rdo;丈夫（严重者一旦离开丈夫的保护便无法生存），夫妻二人就这样唇齿相依、相依为命、相互依存、相依相靠。当然恋恋不舍，盼望着白头偕老、地久天长啦！

那么，在中国古代，难道就没有男女之间的爱情吗？有。但多半不是在婚前，就是在婚外。

认真说来，中国古代歌颂爱情的文艺作品为数也并不很少。早一些的，有《诗经》、《楚辞》中的不少篇章；晚一些的，则有元明杂剧和明清小说中的不少故事。但是这些诗章也好，传奇也好，基本上都与婚后生活无关。姑娘小伙子们婚前爱得死去活来，又是&ldo;求之不得，辗转反侧&rdo;，又是&ldo;一日不见，如三秋兮&rdo;。等到结了婚，天天见面了，怎么样呢？诗也没有了，歌也没有了，传奇也没有了，戏也没有了。大约一结婚，&ldo;情郎情妹&rdo;就变成了&ldo;老公老婆&rdo;，或者&ldo;才子佳人&rdo;就变成了&ldo;老爷太太&rdo;，剩下的事情，就和千百个普通家庭一样，无非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或者男耕女织、夫唱妇随，哪里还会有什么&ldo;诗意&rdo;？岂但没有诗意，事实上，在许多夫妻，尤其是包办婚姻的夫妻之间，是连情爱也没有的。所谓&ldo;伉俪情深&rdo;，只是一句空话。夫妻之间既然缺少情爱，表现和反映夫妻之情的爱情诗，自然也少得可怜。比如李商隐，算得上是&ldo;有情人&rdo;的，写过不少情诗，其中如&ldo;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rdo;，如&ldo;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尚浓&rdo;，如&ldo;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rdo;，如&ldo;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rdo;，等等，都是千古名句，却都不是赠给妻子的。只有一首《王十二兄与畏之员外相访见招小饮时予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涉及到妻子，却又是&ldo;亡妻&rdo;。其他历史上一些表现夫妻之情的名篇，如元稹《遣悲杯三首》和苏轼《江城子》，也是写给&ldo;亡妻&rdo;的。妻子在世时无诗相赠，死了以后才写诗悼亡，也是一种颇有&ldo;中国特色&rdo;的文化现象。我怀疑这正是因为社会不容许夫妻之间过于亲密，或只允许妻子依恋老公，不容许丈夫疼爱老婆所致。因此甚至悼念亡妻，也很难说是真正的爱情。如元作主要是表达自己对妻子的感激和回报：&ldo;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rdo;；苏轼则似乎主要是在慨叹人生的坎坷：&ldo;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