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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第一个礼拜天是惊蛰,下午两点有场徐汇校区和闵行校区的足球友谊赛,景生本来请了假不参加的,临到周六下午突然改了主意。没想到挂完电话后,时间突然好像减缓了流动速度,每个小时都变得很难熬,他在回和不回之间不停地反复摇摆,晚上在自修室熬到九点,又去操场跑了二十圈才回寝室。舍友说他家里来过三次电话,景生道了声谢,端起脸盆去水房洗澡。
早春乍暖还寒,冷水冲在身上,激起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谁会打三次电话来?肯定是斯江。景生仰起头闭上眼,任由喷淋头的水飞流直下拍在脸上。他其实也怕,他怕斯江怕他。那夜斯江扑上来拉住他的时候,眼里有恐惧,带着距离感的恐惧。那种恐惧,很容易会变成排斥和憎厌。
景生低下头,下死力搓揉着自己的臂膀,手臂上满是红痕。
压抑的嘶吼声中,拳头带着水花击打在墙上,一下,两下,三下,最后十指张开,无力地撑住了他微微颤抖的躯体,还带着旧伤的手背又渗出了血,惨白的日光灯下,鲜红的血迹顺着水流在白色瓷砖上迅速变淡,消失无痕。
景生盯着手背上的伤口,想起自己小时候打架从来不怕流血,甚至带着一种隐隐的恶意的期盼,身体里的脏血流光了,他是不是就彻底干净了。再后来,他逐渐遗忘了血脉承载的原罪,他以为在上海在万春街在学校他就是和其他人一样的正常人,他一直在努力地当一个正常人。可他不是,去年和唐泽年的那一架开始,他意识到他控制不住那股暴戾。理智声嘶力竭地吼着够了、停下、有话好好说,沸腾的血液却指引他做出了本能的反应。听到周围的人说“又有男生为了女生打进丽娃河里了”时,他松了一口气,他没有不正常,他只是这些人其中的一员,甚至,唐泽年和他也是一样的,落下水后还是愤怒地朝他挥拳相向。
但斯江的害怕戳穿了他所有的自我安慰。她说得对,他可以不那么暴力,只制住老阮就行。他明明是清醒的冷静的,每一拳的落点和力量都算得很准,但他停不下来,不只是愤怒到极致,还恐惧到了极致,只有暴力能让他不那么恐惧,能证明他可以保护斯江,不让任何人伤害到她。
在跟斯江说开前,他犹豫过很久,他想过就以“阿哥”的身份陪着她走下去,可他控制不了自己,他嫉妒唐泽年,斯江和他在一起的任何画面都让他无法忍受。他曾经无数次打开阿奶的《圣经》,默读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可谁能做到?景生读的次数越多,越清楚自己做不到,他嫉妒,他计算人的恶,包括他自己的恶,他能做到的只有最后一句。他渴望站到她身边,他想要被她喜欢,他想要牵她的手,他想要她好好的。
景生也安慰过自己,身边的许多人和他一样看似都很正常,实际上却都不正常。斯南没心没肺路子太野,赵佑宁冷情冷性智商太高,顾西美太过偏执,顾南红太在乎吃相和卖相,顾东文从没走出来过,顾北武主动阉割掉了顾家人骨子里的野性。最正常的人是斯江,她小时候的乖巧讨好拿腔作调,被姆妈掌掴后的悲伤,女同学之间的亲密和疏远,唐泽年的不懈追求,高考志愿被篡改的打击,挫折与成就,喜怒和哀乐都在可承受的范围,规规矩矩地给她画上一圈圈年轮,不会脱出轨迹,她得以一直昂首挺胸地在宽门内行走,她始终是明媚的灿烂的理智的清醒的,让他见到她就心生欢喜,欢喜到极致,生出了要占有的贪婪。
和斯江谈恋爱的七个月,他如同踩在云里,飘飘然,也惴惴不安。他小心翼翼地压制着自己的贪婪,他甚至不敢主动越雷池一步。每一次两个人关键性的进展,都是斯江在推动,她可能并不觉得,她也不知道她每一次的勇敢带给他的震撼有多大。他为自己抑不住的欲望感到羞耻,那会使他联想到和他在生物学意义上有关系的那个渣滓,他害怕那是出自于令他憎厌的遗传。但和斯江的亲密接触像一个黑洞,引力不可抗拒,他的渴望热望欲望和怀疑恐惧忌惮不断交战,此消彼长。他只能等待,等高中毕业,等大学毕业,等他和她获得了家里人的认可后领到那一纸证书,他的一切反应就能获得合法的资格,是再正常也不过的。
他最痛苦的是他的痛苦不可言说。
宿舍里的舍友们陆陆续续都躺上了床,大二的男生们瞎七搭八地说着同学和同乡之间的传闻,不时传来心照不宣的大笑。
“我老乡是t大的,舞会上谈了一个c大的姑娘,上个礼拜跑来闵行过夜。早上在豆浆店门口看见他,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嗐,这哥们太抠了。五角场那边小旅馆招待所多得很,差五块十块钱的事跑这么老远,切。”
“一个晚上差十块,一个月差四十,能买好多东西。这兄弟挺聪明的。”
“哈哈哈,买什么避孕套啊,我老乡都是去街道计生办领,人根本不看结婚证,问都不问一给就是两大盒,不要钱。”
“你们说那玩意儿能用吗?怎么用的?套上去?啥时候套?兄弟们谁用过了?说说呗。”
众人哈哈大笑。
“这得问老顾,咱们寝室就只有他谈女朋友了。”
景生下铺的谭咏抬脚踹了踹新换的床板“喂,老顾?你们到哪一步了?上了没?”
“滚。”景生拧着眉闷声回了一个字。
其他人不敢撩拨他,转头兴致勃勃地继续讨论,奈何他们所学所知实在有限,对这片未知的知识海洋只能望洋兴叹。
窗外不知道哪个寝室的男生们扯着嗓子唱起歌来。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头。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呀——”
寝室里一时安静了下来,忽地谭咏幽幽地叹了口气“我跟你们说啊,高粱地干那个事是绝对不行的,张艺谋自己肯定没干过。”
“你怎么知道?”
“高粱叶子忒t锋利了,垫衣服也没用,膝盖上屁股上绝对喇得你一条一条的。”
“哈哈哈哈。老谭,你屁股上的疤原来是这么来的?”
景生的嘴角不禁也翘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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