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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阳光又一次洒满泗州城头时候,王德总算是肯从城墙上退下去,换上自己的亲信军将代他镇守。
一夜血战,可隔着这不过三丈多高的城墙,宋金双方均付出了血的代价……计策是他提出的,可他没有料到这场守城之战会打得如此惨烈和焦灼——最危急的关头,女真战兵一度突入西城豁口,并在北城城墙上立足。若非那支招安土匪以命搏命地抵抗到了最后,怕是等他渡河而来,也无力回天。
战至夜里,金人攻势就开始显得有些乏力。等到越来越多的“锐胜军”被舟师运到城中,防线渐渐稳固,他们的攻势就更显得敷衍了事,后半夜时候甚至开始出现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奇景。似乎这些金军只是为了疲敝守军,发起袭扰。
却根本没有想过宋军三万大军,又控制着淮水,援兵源源不断送至,又怎么可能害怕金军这等战术。
“……昨夜城头交战,我部先后登城十个都,九百五十二人,战亡六十二人,重伤七十七人,轻伤者无算。城头点验金军尸首一百二十余人,城下亦有相当杀伤——金军攻城之兵今晨已回营——统领,泗州守住了。”参将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报告,这样的伤亡说实话是在意料之中的。
王德在亲卫的侍候下正忙着将身上的重甲卸下,听见这统计也只是缓缓点头,眯着眼说了一句:“这才第一夜,便伤亡了一百多兄弟,只希望张太尉能兑现他胯下的海口,让我们锐胜军儿郎,能够多回去一些……”
亲卫将他的绷带一圈圈地解开,换上新的。他旧伤未愈,一夜血战,那些绷带已经浸得全是血,鲜红和暗红的颜色混杂一体,新伤旧伤交叠,让那些在城下帮忙守城的民壮看见了,也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疼痛。
“将主……”
正沉默间,那名在内渡时迎过他的中年文士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这家伙穿着一件满是血污的长衫,不知从哪里寻了副胸甲,腰上也挂了一张弩。正文绉绉地朝自己行礼,而后递上一条干净的裹布,还冒着腾腾热气。
“将主擦把脸吧……昨夜一场恶战,伤兵太多,我们这泗州城没逃走的郎中就只有一个,我已差人去寻,马上就来给将主裹伤。”
“嗯……”王德点点头,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却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抬眼看了这文士一眼,“吴……庸是吧?我且问你,这守城的宋虞侯在何处?怎么至今未见他过来?”
提到此处,这中年文士原本满脸堆笑的脸却僵住了……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头默默让开了半个身子,露出城墙根下一排尸首。王德的视线扫过去,只见离他最近的地方躺着个军将模样的人,身上甲胄还算完好,可喉咙已经被人切开,脑袋与身子只剩下半个脖子连着,血已经流干了。
王德看了看那尸首,又看了看吴庸,转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终究还是挥了挥手,让那中年书生自行离去。
……
“王统领来报!击退金军扑城,金军召回各部,并且开始整修大营!”
一叶轻舟横渡淮水,将北岸的确切军报送到。
可南岸大营之中,张俊却紧锁眉头,看着眼前的舆图出神,却根本没有寻思眼前这场战守之事。
——这位新官家的从龙之臣中,一直以和光同尘着称,与刘光世也算是西军之中的老相识,关系不好不坏,但也不愿意轻易得罪这位西军将门之后。
他原本做什么事情都喜欢给自己留条退路,当然条件允许也会给别人留一条。现在,却被眼前那位稚气未退的十九帝姬带着,手腕强硬地杀将夺军,被迫推上这风口浪尖。
整个淮水大营中,除王德那三千锐胜军对他态度还好,算得上听调不听宣。剩下稍有战斗力的刘光世和郦琼旧部,他能调得动哪个?至于其余那些路上收拢过来的溃军,怕是除了摆在水边装装样子之外,半点作用也没。
张俊盯着舆图上那些复杂纷乱的批注,只觉得胸闷气短,脑子越来越乱。
他觉得如果这是一场赌局,那么在赌桌上的人除了他和对面那位完颜兀术之外,还有身后的官家、身侧的帝姬、身前的刘光世甚至淮水对岸的王德——自己这位元帅当得可实在是太累了一些。
正在他低头不语之时,身旁却传来了那位十九帝姬的声音:“张太尉?张太尉?王统领说守住泗州了……你看看下一步又该如何?”
“啊……哦!”张俊猛地一个机灵,对着这位身份尊贵的帝姬行礼,忙不迭地回道,“王统领渡河之前我们也议过,金军孤军为追击官家行在而来,原本利在速战!我三万大军,沿河对峙,更兼有泗州城在手,摆明打着是一个‘拖’字。僵局已然形成……只是淮水舟船尽在我手,破局的主动权也在我手。”
“破局?”刘光世盯着面前两人,微微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忍不住说出来,“张帅和帝姬的意思是……打算渡水而击?可那完颜兀术,一个万户都是骑军!我们便是能将兵马送过去,一次又能运多少?一千?两千?在他们骑军冲突面前连脚跟都站不稳便溃了!”
“刘太尉稍安……”张俊看了看身旁的顺德帝姬,眼珠子不易察觉地转了转,又装着叹了口气,“我出征前,官家也曾吩咐——若有可能,当寻机击破当面孤军,以振奋民气军心……所以如今这泗州僵局,对于我们来说似乎也是个机会,不知刘太尉以为如何?”
“战机?”刘光世看见张俊的眼色,知道他这是故意做给自己看——让他说些反驳的理由,好找一个台阶,叫这位监军大人就这样认了在泗州磨光金人耐心的战略。
可刘光世刚刚被这面团团的废物夺了军权,心里正是气闷的时候,又如何愿意为他做嫁衣?他如此想着,又看了看还被蒙在鼓里、盯着舆图思索的赵璎珞,禁不住冷笑一声,索性点了点头:“的确,战机已至!
——完颜兀术顿兵与坚城之下,我们握有淮水舟师,一次可运两千人过河,或者我们还可以趁夜在上游某处浮桥渡河——如今淮水静缓,将小舟守尾相连,铺设木板,一夜之间便能渡过上万人马过去!监军!刘某知耻而后勇!此战愿为先锋,只求戴罪立功!”
“刘太尉……”张俊见他如此表态,忍不住拍案而起,指着刘光世的鼻子,想要破口大骂,却一时之间又不知如何开口?
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如何不知道对方心里那点心机盘算?
当着天子监军面前,他刘光世这句话绝对算得上政治正确,让他想要反驳,却又无从着手。
这一夜大家都未合眼,赵璎珞的态度再明确不过。她和她的皇兄都需要这场胜利,而且最好是一场歼灭性的胜利,来让这个倾颓沉沦的大宋重新凝聚起来。可就是不知,她究竟是要四平八稳地迫退金军,还是干脆行险一搏?
于是,军帐之中两员宿将竟一时间都将目光投向那位年轻的殿帅。却没料到那位年轻的帝姬只是沉思片刻,便手抚着天子佩剑,目光森冷地打量着二人:“北渡夜袭兀术,二位大人真觉得可行?”
张俊没有表态,倒是刘光世咬着牙,闷头说了一声:“可行!”
“若如此——遣何军前往?以何人为将?”
这一次,赵璎珞没有理会刘光世,反而直勾勾地盯着张俊,想要逼这位面团团的元帅表态。
哪怕上一世多少听说过这位太尉也有些煊赫战绩,可如今与他相交,她却总觉得这张太尉的肚子里算计太多、说出来的实话又太少……
只是,正在这尴尬的沉默间,就听得大营之中一阵人马喧腾——御营中军三千兵马,终于在张俊女婿田师中的率领下一夜急行而来,赶上了这场淮水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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