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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do;这以前。我一次也没考虑过要成为自己以外的什么人。&rdo;一次,也是因为比以往稍稍多喝了一点儿葡萄酒的关系,堇毅然向敏说出心里话,&ldo;但现在有时很想成为你那样的人。&rdo;
敏一时屏住呼吸。随后像改变主意似的拿过葡萄酒杯,凑到唇边。由于光线的作用,一瞬间她的眸子仿佛染上了葡萄酒的深葡萄色,平日微妙的表情从她脸上遁去。
&ldo;你恐怕还不了解我,&rdo;敏把酒杯放回桌面,以平和的语调说道,&ldo;这里的我不是真正的我。距今十四年前,我成了真正的我的一半。如果在我还是原原本本的我的时候见到你,那是多么好啊!可事到如今,怎么想都没用了。&rdo;堇大为意外,一时目瞪口呆,以致当时理应问的都错过机会没问--十四年前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成了&ldo;一半&rdo;?&ldo;一半&rdo;究竟怎么回事?结果这谜一般的话语更加深了堇对敏的向往之情。好一个奇女子!通过断断续续的日常交谈,堇得以把握了关于敏的几点情况。敏的丈夫是日本人,年长五岁,曾在汉城大学经济系留学两年,讲一口流利的韩语。为人宽厚,极有工作能力,实际上是他在给敏的公司掌舵。虽说公司里族人多,但讲他的坏话的人一个也没有。
敏幼年时钢琴就弹得好。十几岁时,已在以少年音乐家为对象的几个比赛上获得了最佳演奏奖。其后进入音乐大学接受名师指导,继之被推荐赴法国的音乐学院留学。从舒曼、门德尔松等后期浪漫派到弗兰克、拉威尔、普罗科菲耶夫等等,她都是节目演奏的中心人物。
感觉敏锐的音色和无懈可击的技巧是她制胜的法宝。学生时代就举办了几场音乐演奏会,反响也好。作为钢琴演奏家的前程在她眼前光闪闪地铺展开去。但是,也是因为留学期间父亲病情恶化,她合上钢琴盖回国了。自那以来手再没碰过键盘。
&ldo;怎么好那么轻易放弃钢琴呢?&rdo;堇不无顾虑地问,&ldo;不想说,不说也可以。可怎么说呢,我是觉得有点费解。毕竟在那以前你为当钢琴家牺牲了很多很多嘛,是吧?&rdo;敏声音沉静地说:&ldo;我为钢琴所牺牲的不是很多很多,是所有-切,自己成长过程中的一切。钢琴要求我付出我的全部血肉作为供品,而对此我从没说出半个不字,一次也没有。&rdo;&ldo;既然这样,放弃钢琴就不觉得可惜?都已到了只差一步的地步。&rdo;
敏像是反要对方回答似的定定地注视堇的眼睛,视线很有穿透力。一对瞳仁的底部,犹如急流中的深渊似的捉对翻卷着几道无声的波澜,而其复原尚需一点时间。
&ldo;问多了,对不起。&rdo;堇道歉。
&ldo;哪里。只是我表达不好。&rdo;
这个话题在两人之间再未提起。
敏在事务所里禁烟,不喜欢别人当着自己的面吸烟,所以堇开始工作后不久便决心戒烟,但进展颇不顺利,毕竟以往一天吸两包万宝路来着。此后过了一个月,她像被剪掉长拖拖大尾巴的动物似的失去了精神平衡(虽然很难说这本是赋予她性格特征的一项资质)。理所当然,她时不时深更半夜会打来电话。
&ldo;想的全是烟。睡不实,一睡就做恶梦,不争气的便秘也来了,书看不下去,文章更是一行也写不出。&rdo;
&ldo;这情形戒烟时谁都要碰上,多多少少,一时半时。&rdo;我说。
&ldo;说别人怎么说都容易。&rdo;堇接道,&ldo;首先你生来就没吸过烟,不是吗?&rdo;
&ldo;如果说别人都不容易,这世界可就阴冷透了危险透了。&rdo;堇在电话另一端久久沉默,东部战线的亡灵们搬来的那种滞重的沉默。
&ldo;喂喂,&rdo;我招呼道。
堇这才开口道:&ldo;不过说实在话,我写不出东西恐怕不完全是戒烟的缘故。当然那是其中一个原因,但不全是。或者说戒烟似乎成了一种辩解--&lso;写不出来是戒烟的关系,没办法啊&rso;。&rdo;
&ldo;所以格外气恼?&rdo;&ldo;算是吧。&rdo;堇少见地坦率承认。&ldo;而且不光是写不出来,最叫人不好受的,是对于写作这一行为本身不能像以前那样充满自信了。回头看一下前不久写的东西也觉得毫无意思,连自己都不得要领,不知想要说什么,干巴巴的。感觉上就像从远处看刚刚脱下的臭袜子一下子掉在地板上。想到自己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特意写这种货色,话都懒得说了。&rdo;
&ldo;那种时候,只要半夜三点多打电话,把坠入平和而有符号意味的梦乡的某个人象征性地叫起来就行了嘛!&rdo;
&ldo;我说,你可曾感到迷惘:不知自己所做的对还是不对?&rdo;
&ldo;不迷惘的时候反倒少有。&rdo;我说。
&ldo;真的?&rdo;
&ldo;真的。&rdo;堇用指甲&ldo;喀喀&rdo;叩击前门牙。这是她想东西时的坏毛病之一。&ldo;说实在的,这以前我压根儿没有那种迷惘。倒不是说对自已有信心或坚信自己有才华什么的,不是那样。我也没傻乎乎傻到那步田地。我晓得自己做事虎头蛇尾、我行我素。但迷惘不曾有过。误差虽然多少有,但总体上还是相信自己在朝正确方向前进。&rdo;
&ldo;迄今为止是幸运的哟,&rdo;我说,&ldo;单纯而又单纯,就像插秧时节喜降甘霖。&rdo;
&ldo;或许。&rdo;
&ldo;可是最近不然。&rdo;
&ldo;是的,最近不然。不时觉得自己过去一直在干驴唇不对马嘴的事,心里怕得不行。半夜做梦活龙活现的。猛然睁眼醒来,好半天搞不清那是不是现实--这种事是有的吧?正是这样一种感觉。我说的,你明白?&rdo;
&ldo;我想是明白的。&rdo;我说。
&ldo;有可能我再写不出小说了,近来常这样想。我不过是到处成群结队的不谙世事的傻女孩里的一个,自我意识太强,光知道追逐不可能实现的美梦。我恐怕也该赶快合上钢琴盖走下舞台才是,趁现在为时不晚。&rdo;
&ldo;合上钢琴盖?&rdo;
&ldo;比喻。&rdo;
我把听筒从左手换到右手。&ldo;我可是坚信不疑,你不信我也信:你总有一天会写出光彩夺目的小说来。这点从你写完的东西里看得出来。&rdo;
&ldo;真那样认为?&rdo;
&ldo;打心眼里那么认为,不骗你。&rdo;我说,&ldo;这种事情上我是不说谎的。以前你写的东西里边有很多部分光芒四she,给人以深刻印象。例如看了你描写的五月海边,就能听到风声,就能嗅到cháo汐味儿,就能在双臂感觉到太阳的丝丝暖意。再例如读了你描写的笼罩着香烟味儿的小房间,呼吸就真的变得不畅,眼睛就开始作痛。而这类活生生的文章并不是谁都能写出来的。你的文章中有自然而然的流势,就像文章本身在呼吸在动一样。只是眼下还没有浑融无间地连成一体,大可不必合上钢琴盖。&rdo;
堇沉默了十五至二十秒。&ldo;不是安慰,不是仅仅鼓励什么的?&rdo;
&ldo;不是安慰不是鼓励,是显而易见的强有力的事实。&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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