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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与享受,只能是这个占有的结果。但对女人来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女人更醉心于自己属于谁,比如“我是你的,把我拿去”。然而一旦被“拿去”了,她的苦就来了。女人对身体的重视远胜于感情。一个男人,拿了女人的感情,而没拿她的身体,分起手来简单纯粹得多,就好像闹离婚的夫妻没有孩子的问题。所以,在与水荆秋冷战期间,纠缠若阿内最多的,就是肉体问题。在她看来,骗感情不算骗,骗去肉体才构成伤害,因为没有付出肉体的感情,或许是不够深刻,没有肉欲记忆的感情,比任何事情都淡漠得更快(除我们的初恋以外)。她仿佛觉得她并非爱不可,她似乎没有必要去承受有妇之夫带来的情感折磨。她在店里,静望橱窗外的一切,心里的绞痛竟慢慢地散了,仿佛一只手松开,隐约留下被攥的痕迹。她忧郁地看着自己的感情,就如怜悯曾经心爱如今死去的小动物。她回想起他们一起共度的时刻,几乎全是床上的光景,她简直要把这归结为一场简单的肉体遭遇了。现在,不失为结局的一种,也是最终的结局——或早或晚,她都得面临这一刻——只是一切似乎来得太早,她尚在梦中。
假设一觉醒来,就是耄耋之年——她企盼这样。当意识到不过是冷战第三天时,她重新感到绝望——她没法过完这一天,这一辈子。
可恶的距离。即便他打了电话,他们和好如初,也不能像他和梅卡玛那样,可以抱在一起,倒在自己的床上。她不能哭着将他又捶又打,又亲又吻——她甚至连他的样子也记不清楚,每次想起他,就像一幅素描,打头总是那幅大框眼镜,眼镜又常常反光,看不清他的眼神。过一会儿,想到他在痛苦,她又疼他了。她疼他时,觉得自己仍然爱他。她愿意付出一生,给他幸福。她爱上有妇之夫,不容易,他比她更难。如果她的爱只能给他烦躁、痛苦,这个爱又有什么意义。于是,她停滞的对于爱的幻想又活跃起来——假如不是险些被埋进高原里的泥石流,她根本不懂得珍惜生命和爱——她觉得她应该立刻给他电话,告诉他,她爱他,她将平静地接受梅卡玛,接受现实,不再无理取闹。
她正准备打这个电话,脑海里忽地蹦出昨天晚上的梦。她梦见他们一起到了一个地方,他立刻撇下她去和别的人玩。她终于通过窗户看见了他。一桌人,谈笑风生,他与其中一个女人面对面聊天。他上身前倾,努力靠近她,姿势优雅,他没戴眼镜,眼睛比平时大,尤其是注视那个女人时,眼里的那种柔和与饶有兴致的神采使她发抖与恶心(她从来没见过他有那种眼神,暧昧、挑逗、醉意迷蒙)。她立刻被气醒了,醒来还想着当时应该扇他一耳光。而现在,这个梦阻止了她对于爱的幻想,她放弃了打电话的想法,她心里烧着一团愤怒和恶狠狠的嫉妒,束手无策。
看到自己被如此折磨的处境,她忍不住流下同情的泪。
有人抱了一捆玫瑰进来。若阿内很快知道这是水荆秋在网上订购的鲜花。当她打开夹在鲜花中的留言纸片,刹那间身体失去知觉,只觉得心在融化,幸福的、酸楚的、甜美的、内疚的滋味向四处流散,她看上去更像一个悲恸断肠的人,身躯微躬,一只手撑着柜台,痛苦地闭上眼,眼泪哗哗地流淌:
赢(10)
我的孩子:
别生气了。是现实太强大,我们都无法躲避。我强忍着不和你联系(其实我无时不在想念你),我强烈自责,我拿什么去爱你,我的孩子。我真的没有资格说爱你。可我又深深感受到我们的爱情。我永远珍惜这份情感不使它坠落下来。我理解你的愤怒,你的伤心,我也深知我的无能。但是只有我自己了解我对你的,既是尘世的,又是超尘世的情感。每天晚上我都遥祝你晚安。无论你怎么讽刺我,我心里始终惦念着你,爱着你。我不知如何才能让你快乐。
你的荆秋
若阿内一觉醒来,近乎疯狂地涌现出对孩子的热爱,就好像昨晚上有人在心里种下了种子,今天突然发了芽。水荆秋再度来长沙的时候,距离若阿内的经期还差三天。这对水荆秋来说是件快事,意味着他可以毫无顾忌。而若阿内则非常失落,但很快被他到来的喜悦掩盖了。他从瑞典回来,先在长沙陪她两天,然后回家。她觉得他越发迷人。很奇怪之前她没发现,他其实长得挺周正,整个人看起来非常舒服,穿棕色中长皮衣,黑休闲裤,棕色皮鞋,有型有款。她重新对他一见钟情。他把她抱紧的瞬间,她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两滴水碰到一起,融为一滴,在风荷中滚荡。变幻出危险的姿势。多次溜滚到荷叶边缘,又滚回去。尖叫低吟,惊心动魄。荷叶不堪重负,几乎要浪打船翻。风停后,水滴在荷叶中心沉静,良久,缓缓分成两滴。他先起来,她随后。空乱一床。
她洗完澡后穿上新买的睡衣。黑色,吊带低胸,衣长至脚踝,有简单灰色绣花,锁骨突出,手臂细长,像只正要爬行的螳螂。她说特意为取悦他买的。他说好看,她什么也不穿更好看。她说不对,应该是穿什么都好看。她戴着他送的小东西(坠子是一弯新月的项链)。她不太喜欢白金饰物(他来她才戴上)。她喜欢玉,她说自己有一种衣服,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穿了。说这话之前她根本没想过这事,说完真的黯然神伤。他说想穿就穿,没有什么不能穿的,穿出自己的特点就好。他的大框眼镜很严肃(也没往别的方面想),严肃地说出一个真理。她说婚纱怎么能想穿就穿,一个人穿婚纱是什么意思呢。他顿了一下,叹口气,说道,一定能穿上,你还年轻得很。他鼓励的话说的不好,主要是方向不对,她不高兴了,说心在他身上,如何能够和别人穿婚纱。他说早十年相遇就好了。她说这话有人也对她说过,她理解他的难处,她很想要一个和他的孩子,小眼睛长耳朵大智若愚,她不后悔和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孩子。他又顿了一下,说:“对不起,也许我不该这么自私,我希望你穿婚纱,希望你有孩子,我不想看到你苦。”她说她不苦,她很幸福(她在想象中已经无数次看见了他和她的孩子),也许过一段,她就不这么想了。但现在她疯了似的,看见孩子就想抱。有一次到超市,一个两岁左右的陌生孩子朝她笑了,还喊她姐姐,她感动得鼻子发酸,眼圈都红了。她羡慕那抱孩子的女人:孩子莲藕般的手臂。小手摸她的脸。在她怀里。仰头用纯净的黑眼睛看她。朝她笑。倚着她。那个幸福的女人。
若阿内给水荆秋泡一杯铁观音。他喝茶。她跪坐地板上,把头埋在他两腿间。闻到他的体味。他把手从她后背插进去,绕到前面,攥住她。一只艺人的手,一团发酵的面粉(发酵:复杂的有机物在微生物作用下分解)。搓揉绞缠难解难分。面粉从指缝里溢出来。退回去。再膨出来。手使劲。灵巧的手,手工艺人的手。面团越发柔韧,愈加膨大。沸水翻滚,像牡丹花。一只手从另一侧插进去。揪起面团,狠劲搓压下去,以同样的方式,反复。
他摘下眼镜。箭在弦上。他把她拉起来,头埋进她的胸口。
“你,不值得为我受苦。”他抬头对胸口说,仿佛为刚才对它们的蹂躏表示歉意。
“我爱你,一点都不苦。不许你抛下我。” 她认为在这个关节眼上,他渴望推波助澜的话。她是觉得苦,但常常是站在旁人的角度来发现这种苦,正如幸福在旁人眼里一样。她知道,当她回头,回首一生(她成了一个旁人),她的爱情生活终究是苦的。她不面对自己,只是跳得远远地看着自己。
“我不会抛下你,阿内,你知道我在乎你,我为不能给你所要的一切难过。”两点大泪滚出他的小眼睛(他看起来沮丧极了)。
他的眼泪比黄金耀眼,比钻石明亮,他比大海忧伤的眼泪让若阿内慌乱了,她更为慌乱地说:“荆秋,我什么也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不要婚纱,不要孩子。只要你爱我,记着我。”
春节来临的前几天,若阿内的精神世界发生了巨大的骚乱(她记不清从哪年开始对节日充满恐惧)。对于她来说,春节就是一条漫长漆黑的隧道,她是一只蚂蚁。现在,蚂蚁望见了隧道,浑身发抖,这一次如何穿越隧道的漆黑抵达光明,它完全没有把握。那个巨大洞口,既像枪口瞄准它,又似要吞噬它的身体。它徘徊,绞尽脑汁。它需要一个伙伴,需要勇气,需要爱。它驮回沉重的食物,包括饮料、熏肉、大米,感到纤细的腿支撑不住,快被压断,其中有一条似乎已经扭伤,开始疼痛。一个人的生活,令它无法不顾影自怜。它感到世界比桌子大,比茶杯空旷,比石头冷漠,比粪便无聊,比一只球鞋里的空气还要浑浊。人们都比它高大,它抬头望见他们幸福的胯部,满足的屁股,以及黑洞洞的裤管与袖口,而手里攥住的秘密早已甩开。它害怕鞭炮和烟花,往鞋缝里躲,往衣褶里藏。对门张贴的春联香味刺鼻,飘满一屋,直到春节过去很久才会淡去。现在,这只蚂蚁躲在墙角,想水荆秋这个庞然大物,在往年春节如何被人瓜分,今年仍将继续。它凭借敏感的触须相信,首先,他作为父亲,被儿子瓜分,他变着法子把父爱换成玩具交给儿子,把父爱变成马让儿子骑,把父爱变成一堆快乐围在儿子身边。其次,他作为丈夫,被梅卡玛瓜分。梅卡玛也是个庞然大物,她身上的欲壑很多,需要他充满爱意地填补。他必得像一名修路工,勤勤恳恳,细心将一年来造成的坑坑洼洼修补完缮,决不将遗憾带到新年。然后,一家三口打造得像一块蛋糕那样和谐完美,他们端着这盘蛋糕走亲访友,谈笑风生,看一场电影,听一场音乐会,包一顿多肉的饺子……完美直到春节过去很久。
赢(11)
各处飘散的过年气氛阴魂不散,若阿内感到自己被往绝路上逼。水荆秋感到她的躁动不安,深知自己分身无术,除了输送甜蜜温情,给她寄有价值的书以外,别无他法。但是现在不同,水荆秋越这是这样,若阿内越是嫉恨,连街上忙碌的男女一并唾弃了。在她看来,他们浮在生活水面,而她沉入了底部。她是一条鱼。看见沉入湖底的生活渣滓,那些死掉的贝壳、摔碎的杯子,撕裂的布帛,断腿的眼镜,如卵石一样光滑的谎言,静卧湖底,而肮脏的碎片正源源不断地沉淀下来。所有女人不可能守住自己的男人。男人的词典里已经抹去了“背叛”这个词。他们觉得自己是头狮子,枯燥的丛林使它激情沉睡(仿佛这是妻子的错),当一头灵敏的羚羊出现,立刻警醒,在追捕羚羊的过程中,它的潜在力量再度爆发(他被重新挖掘)。湖底和现在的天气一样,透着阴冷的铁青色,她感到双重寒冷,疲惫不堪。她想放弃,并不假思索,立刻将自己的想法传给了他。然后一种新的东西吸引了她,她发现,她对他的反应如何有更强烈的兴趣(从恋爱到现在,她和他从来没说过分手,这无伤大雅,也不失为爱情当中的一种考查)。她是这么对他说的:她想结婚,想要孩子,她受不了被失望无望绝望勒得透不过气来,她受不了他和梅卡玛日夜厮守在一起,她爱他,但现在,她不得不放弃他,放弃爱他。
她觉得自己说得很好,确有其事。她一面因自己的话流下悲伤的眼泪,一面饶有兴趣地期待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像一个抽泣的孩子并没忘记往嘴里塞糖果。孩子知道他有权利以哭的方式撒娇,他心里更在意的是把糖果吃下去。然后,若阿内还是感到了紧张,尽管她对局面控制很有把握。
维特根斯坦说“把精神说清楚是一个巨大的诱惑”,眼下要若阿内把爱情搞清楚就是痛苦了。爱情是一枚高吊树梢的果子,她是一只不会爬树的动物,仰望着它,守着它,觉得拥有它,又清醒地意识到它生长在树上,不相信它会掉下来,等不到它成熟后掉下来,她转身要走放弃它。她接着哭。她想到了高原上那一刹那的震颤。那只已婚的手,如今已涉足属于她身体的高原、丛林、溪谷,以及星星、月亮、茂密的草地,此后将不再重复,她无法不对此表示伤痛。她枕他腿上,听他讲古今历史宗教起源,最后以淫声荡语谢幕,她无法不对此表示怀念。她情深意重地泪流满面,心想以后无论如何得找一个可以陪在身边的男人。
水荆秋并没有立刻回复。大约半小时后,他发给她打来电话,近乎嗫嚅地说:“太快了,太短暂了,太刻骨了,太伤心了,如果你是一个离过婚又结了婚且有了孩子且充分认识了婚姻本质的人,你会明白我的心情。我理解你对我的不耐烦,在你放弃我的时候,我还是要说,我爱你。”他的声音像一只在地面匍匐前进的乌龟,风雨交织中,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一面要辨清方向,一面不断地躲避障碍物,它艰难地爬完一段路,靠着一块石头停止不动,脑袋藏进乌龟壳里。于是只剩下雨打在龟壳上的声音。她知道他哭了。她立刻发现,把男人弄哭,原来并不好玩,那不但惹得她哭得更厉害,也使分手的事变得更真实了。即便如此,她撒的网,她还是能收回来,但她不想收网太快,索性一闹,把平时积压的苦闷全倒出来,好让他知道,她受的委屈比海还深。接下来她的做法并没有唤起他更深的爱意,只是加重了他对于她的愧疚与亏欠,他越发认同了她的选择,放弃他是对的,他之前太自私了。她由是认为,他不求她继续相爱,其实时刻在等着她放弃,他说得越动听,越矫情。她恨他虚伪的知识分子模样。直到他挂了电话,她才发现忘了收网,被网住的鱼虾在网里冲撞,她的手因此战栗,像一条疼痛的鱼。她面前一片汪洋。
若阿内一直在哭,她感到身体有口深潭,两股清泉源源不断地自眼睛里突涌出来,抹干又湿了,于是索性不抹,随它们四处流淌。有一阵她猛觉轻松,而松下来的那个瞬间给她一击,又让她不堪重负。她喜欢自己的眼泪,这是她重感情的依据,她将为此骄傲地继续流泪。现在,当她读完水荆秋大段的文字,她哭得更有道理,更有声色了。她反复翻看,尽管每句话都在撞击她,仍然难以捕捉到她需要的信息——他始终没有打算离开梅卡玛和她在一起。她的眼泪突然停止了,就像鸣唱被弹弓枪打断,小鸟倏地飞远了,仿佛它从没出现过。她努力研究这段文字,就像面对一张藏宝图,怕自己的粗心错过他的暗示,错过通往宝地的机关按钮。最终,她依然一无所获。她感到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我们是语言欺骗性力量下的俘虏,语调的虚幻力量能够非常逼真地模仿真实的事物,以致没有任何辨别性的语词的力量,允许我们将真理和谎言区分开来。当水荆秋语词激烈地对若阿内说出那番迷人情话的时候,她只是感受到了欺骗。我们如何理解爱情,与爱情无关,倒是反映了我们生活中许多别的东西。爱情是一场战斗,它以语言为手段来抵抗我们理智上的困惑与怀疑。经验的代价,就是成为一个农夫,收获那徒为生计而耕耘的凋萎田野。如果一个时代的疾病只能通过改变人类的生活方式来治愈,那么,一个人所经受的伤痛,是否可以由另一个人来抚平。
赢(12)
早晨醒来,一想到一切真的结束了,若阿内又涌出一批眼泪。洞穴里爬出两行蚂蚁。深山中飞起一群白鸟。后来,昏头昏脑再度睡了过去。
有种东西在若阿内内心深处越来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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