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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第1页）

《盗仙糙》是《白蛇传》中很好看的一折戏，常可作为折子戏单独演出，但可惜人们往往忘了，这台&ldo;好戏&rdo;却是以一个男人的胆小和无能为背景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胆小怕事的，也不只是这几位，应该说差不多也是咱们中国人的&ldo;通病&rdo;。因为咱们中国人，从小受的，就是谨小慎微、小心防范，不要多管闲事、招惹是非的教育。什么&ldo;吃饭防噎，走路防跌&rdo;啦，什么&ldo;瓜田李下，注意避嫌&rdo;啦，等等。连吃饭走路这样的小事，尚且不敢放手去做，更遑论其他？

这类人物的第二个共同特点，是&ldo;少有见识&rdo;。中国有句老话，叫&ldo;头发长，见识短&rdo;。其实中国的男人，也未必比女人有见识。在历史上、现实中，或者在文艺作品里，我们常不难看到这样的&ldo;大老爷儿们&rdo;：他们平日里颐指气使、威风八面，一副安邦治国、出将入相的样子，一旦真格地有了什么事情，对不起，不是要老婆拿主意，便是向丫环讨办法，一点见识也没有了。甚至如唐高宗（李治）这样的皇帝，干脆把朝政也交给老婆（武则天）去处理。&ldo;万岁爷&rdo;尚且如此，我们又怎么好去苛求小民？

至于现在要说的这类角色，当然也都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见识。在这类人物中，《西厢记》中的张生张君瑞，要算是最有胆识的一个了。他有胆，敢于追求自己的意中人，追求自己的爱情与幸福，更敢于为此追求，在危难之际，挺身而出，解普救寺之围，退孙飞虎之兵。他也有谋，能够想出种种办法，来接近莺莺；而解救崔家厄难，也全靠他的缓兵之计。应该说，在这类&ldo;奶油小生&rdo;中，他算是颇有些侠肝义胆又能运筹帷幄的一个，比起董永、许仙来，是能干多了。

然而，即便这位风流才子，救难英雄，在红娘面前，也只是一个&ldo;傻角&rdo;。他在普救寺，不过无意中见了莺莺一面，便&ldo;魂灵儿飞在半天&rdo;，只听见崔莺莺娇语一声，便大叫&ldo;我死也&rdo;，&ldo;小生便不往京师去应举也罢&rdo;。及至第二次见了红娘，便忙不迭地自报家门：&ldo;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取妻&rdo;云云，简直是傻得可以，当然也就被红娘抢白了一通，弄得灰头灰脸，好没有意思。事后，红娘向小姐学说此事时，也还要评论说：&ldo;姐姐，我不知他想什么哩，世上有这等傻角！&rdo;

如果说张生这时的&ldo;傻&rdo;，尚且傻的可爱，那么，当老夫人悔婚之后，他的一筹莫展，便只能让人着急。他没有半点办法来对付老夫人，只好跪在红娘面前，一面承认自己&ldo;智竭思穷&rdo;，一面哀求道：&ldo;小娘子怎生可怜见小生，将此意申与小姐，知小生之心，就小娘子前解下腰带，寻个自尽。&rdo;这就颇没有见识了。难怪红娘要教训他：&ldo;街上好贱柴，烧你个傻角。&rdo;

事实上，使崔张爱情悲剧&ldo;起死回生&rdo;的，正是这位有胆有识、敢作敢为的红娘。如果不是红娘一再设计，促成了他们事实上的婚姻，把&ldo;生米&rdo;煮成了&ldo;熟饭&rdo;，又用一套表面上为老夫人面子着想，实际上为崔张爱情抗争的说词说服了老夫人（这番说词的水平堪与苏秦、张仪之流比美，所以《拷红》一折，也是《西厢记》最精彩的片段之一），则崔张二人的爱情，恐怕就不是&ldo;好事多磨&rdo;，而只能是&ldo;呜呼哀哉&rdo;，难怪张生对红娘要一跪再跪，一拜再拜，一谢再谢，并声称&ldo;当筑坛拜将&rdo;了。

这类人物的第三个共同特点，是&ldo;软弱无力&rdo;。前已说过，他们都是些白面书生或奶油小生，细皮嫩肉，奶声奶气，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打起架来决不会是任何人的对手。所以，一遇到什么事，他们的本事，无非一是跪，二是哭，三是一病不起，最后只能靠动了恻隐之心的女人或侠客前来搭救。即便最有胆识的张君瑞，倘若不是有一个&ldo;官封征西大元帅，统领十万大军&rdo;的&ldo;铁哥们&rdo;杜确一再保驾，那前程也实在是岌岌可危。

也许，正因为他们是如此地软弱无力，所以，他们往往要在女人的羽翼之下寻求保护。董永要靠七仙女呵护，许仙要靠白娘子救命，张生要靠红娘帮忙，梁山伯运气不好，没有女人来救他（祝英台自己也无此能力），结果便送了性命。然而女人的能力又何其有限，女人的地位又何等卑下，没法子，只好先把她们设定为&ldo;九天玄女&rdo;或&ldo;千年大仙&rdo;，才好让她们来&ldo;救苦救难&rdo;。我曾常常奇怪，又美丽又贤淑又法力无边的玉女和蛇仙，为什么要嫁给又笨拙又窝囊一点魅力也没有的董永和许仙呢？现在明白了：原来是女人保护救助男人的&ldo;神圣使命&rdo;所使然。难怪在印度原本是男身的观音菩萨，到了中国，为救苦救难计，也只好一变而为女身。

力量，原本应该是男性的特征。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应该是刚强坚毅，孔武有力的。也就是说，要有&ldo;阳刚之气&rdo;。当然，这里说的&ldo;力&rdo;，并不只是指体力，同时也指智力。或者说，主要是指意志力，包括中国古代常说的念力、定力等。但那些动不动就跪、就哭的角色，肯定无此力量。一个男人没有力量，照说也就应该没有魅力，然而却偏能获取芳心，这真是咄咄怪事！《西厢记》中的张君瑞，甚至以为自己&ldo;多愁多病身&rdo;，恰是可以匹配崔莺莺&ldo;倾国倾城貌&rdo;的资本，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依照这个逻辑，则咱们中国人的爱情，就不是&ldo;美女爱英雄&rdo;，反倒是&ldo;美女爱病人&rdo;了，岂非病态心理？这里面自然有它文化上的深刻原因，我们姑且按下，留待以后再说。

这类人物的第四个共同特点，是&ldo;怕负责任&rdo;或&ldo;不负责任&rdo;。这就比胆小怕事还要糟糕。胆小怕事不过&ldo;害己&rdo;（明明属于自己的幸福却不敢去追求），不负责任却会&ldo;坑人&rdo;（自己造下的罪孽却要别人去承担）。可惜，缺乏责任感的男人，在中国古代爱情故事中，还真不少见。

前面已经说过，我们这类故事中的男主角，有不少是&ldo;胆小怕事&rdo;的。胆小怕事的人，当然也怕负责任。或者更准确一点说，他们的胆小怕事，原本就因为怕负责任。正因为怕负责任，这才不敢去&ldo;惹是生非&rdo;，毋宁说也还算是一种有责任心的表现。

所以，董永对七仙女与财主的&ldo;赌&rdo;不负责任，也还&ldo;情有可原&rdo;，因为那原本就是&ldo;娘子多事&rdo;。不过，严格说来，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是应该连&ldo;娘子多事&rdo;的责任也承担起来的。因为夫妻俱为一体，祸福荣辱，原本休戚相关，应该同仇敌忾，共赴家难。何况一个男人之于家庭，又原该多负一点责任？所以，看在董永原本&ldo;胆小怕事&rdo;的份上，我们可以不谴责他，但他的&ldo;不像男人&rdo;，却也是事实。

然而另一些人的不负责任，就完全&ldo;理无可恕&rdo;。对于他们来说，问题已不是&ldo;像不像男人&rdo;，而是&ldo;还是不是人&rdo;了。比如元稹《会真记》（又名《莺莺传》）中的张生即是。此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表面上&ldo;道貌岸然&rdo;，其实一肚子坏水。因为表面上道貌岸然，所以熬到二十二岁，还&ldo;未尝近女色&rdo;，从这一点上讲，他的忍性、定力，倒还算可以。然而，一见崔莺莺，却神魂颠倒，不能自持（可见&ldo;不好色&rdo;云云全是假话），终于千方百计，费尽心机，把莺莺弄到手。不过张生的可恶之处，尚不在此，而在于他对于崔莺莺的以身相许，采取了一种&ldo;始乱之，终弃之&rdo;的完全不负责任的态度。更可恶的是，他对自己背信弃义、损人利己的行为，还颇为得意，称之为&ldo;忍情&rdo;，并头头是道地说什么&ldo;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rdo;，把一应罪责，都推到受害者身上，这就不但没有半点男子汉气概，简直是没有一点人味了。也许实在因其&ldo;太不像话&rdo;，所以这个形象，到了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和王实甫的《西厢记》杂剧里，便已判若两人，成了一个虽不免有些脂粉气，但好歹在人格上还算男人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