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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路回坐在酒桌上劝大家喝酒,为了烘场子,提议由他先做通官,然后轮流着做通官,众人说:“只要你舍得酒!”子路的通官输得多赢得少,蔡老黑说:“子路在家时是高老庄的第一拳,当了教授拳退了!”子路知道他为甚今晚输的拳多,说:“拳退了,酒量却增了,我拿了大盅去!”起身到娘的卧屋取大酒盅,却低声对西夏说:“你生气了?”西夏说:“我热脸换着冷屁股,怪没意思的!”子路说:“这孩子生性就是个冷脸子,你没见对我也是叫了一声爹就什么热火劲都没有吗?”西夏说:“……一定是他娘事先教唆了的!”子路说“菊娃对我再有意见,也不至于那样做。你再主动些,他毕竟是孩子嘛!”西夏噘了嘴说:“我也是孩子!”子路羞了一下她的脸,说:“你在我面前是孩子在石头面前却就是后娘么!”西夏扑地一笑,气也散了,说:“不知怎么,我有些怕他哩。”子路说:“你会处理好一切的。”在西夏脸上亲了一口,西夏说:“你去吧,你喝你的酒去!”
子路重新过来喝酒,娘抱着石头却不去炕上睡觉,说:“给我石头也让个座位吧,小是小也算个男人哩,喝不了酒能吃菜的。”众人说:“对对对。”腾出个位子来。石头坐在了凳子上只夹着素菜吃,旁边人让吃肉,老太太说石头从来不吃肉,有人就说石头你不吃荤怎么长大呀?蔡老黑说:“虼蚤吸血就只长那么小,牛是吃草哩却大得很!”众人就骂蔡老黑抬杠,都笑了,但石头依然平静,只吃他的。吃着吃着,筷子停下来,眼睛就半睁半合,子路说:“石头你困了?”石头说:“困。”眼皮扑噔合上。当奶的过来抱了石头到炕上去,西夏铺好被褥,放过枕头,石头就瞌睡了。说瞌睡就瞌睡了,能这般快,使西夏惊奇,她帮着孩子脱衣服,看见了那双瘦得麻秆一样的腿,心里不觉也发了酸,说:“娘,石头是什么时候得的麻痹病?”娘说:“这孩子一生下来腿就麻花似的扭着,这都是怪处哩,那天牛川沟修桥放炮哩,一块石头从厦房顶上砸进来,石头就落草了。牛川沟离这儿是多远的,别的地方没溅一个石块,石头就把咱厦房砸了!这怕是天上掉石头哩!石头砸下来,菊娃惊得月子里没了奶,只说这娃不得成了,但却活下来,四岁上都不说话,会说话了,又懒得说,一天说不了几句。”西夏说:“这像子路!”娘说:“子路没他怪,子路这么大的时候,又流鼻涕又尿床,石头不说话,心里却什么都懂。你瞧瞧,他后脖子多大的一块红痣!”西夏过去看了,果然一片朱砂痣,好像是什么文字,但又不是文字。娘俩叽叽咕咕说话,院门就咯吱响,而且台阶上也有了嘁啾声,西夏说:“又有人来喝酒了!”娘说:“那都是婆娘家。”台阶上便有人敲窗子,说:“婶,婶,子路媳妇在哪里,不让我们见见吗?”娘对西夏说:“她们要看你哩!”西夏忙对着镜子看头发。
高老庄的男人常在夜里聚众喝酒,喝就喝醉,没醉算没喝好,喝者的婆娘们在这一夜里不能睡觉的,她们操心丈夫喝多了,摸不着黑路走回来,再就是男人出去热闹了,女人家在屋太寂寞,也便都去了摆酒席的人家。当然,喝酒的男人是反感自己的婆娘立在酒桌边,女人们知趣也就全坐在门外的黑影里拉家常,直到喝了八成或者九成,听得屋里的男人反复地在说着一句话,全支棱了耳朵准备着召唤。于是,某某叫某某婆娘的名字,某某的婆娘推门进来,立在丈夫的身后。接过丈夫递来的酒盅,一口深抿,翻盅亮底。女人家不喝酒的就见酒发呛,一旦接盅推盏,酒量却大得惊人。但再能喝的女人是不被请到桌上来的,她们是让喝能大喝,不喝也没瘾想喝,招之即来,挥手便去。娘拉着西夏开门出来,台阶上坐着的七八个年轻的女人都站起了,扑扑地拍打屁股上的土。黑暗里并看不清西夏,却在说:“真个是稀人!”西夏说:“稀人?”她们说:“城里人醒不开咱的话哩,咱也说官话——你长得美哩,大美人!”西夏笑了,说:“子路还能找个大美人?!”她们说:“子路才要找大美人哩!”一个说:“子路当了教授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要离婚的,是我,我也是,城里的美人别人能娶得,山里人为啥娶不得?都说子路怎么啦,怎么啦,那有啥,自古好男占九女哩!”便有人说:“你说的啥话呀?”一时倒都没了话头,愣在那里。娘说:“这都是你嫂子的妹子的,你认识认识,平日都是她们照看着我的。”西夏说:“真是多谢,几时到省城办事了,一定到我那儿的家去啊!”她们说:“这话我们可当真呀,进门不脱鞋,还要吐痰哩!”西夏说:“随便着吐!”她们说:“子路媳妇好!我要是年轻十岁,我就让苏红把我介绍到城里打工去,那我就去你家!”屋里男人喊:“双环,代酒来!”说话的婆娘推门进去,他的男人劈脸骂道:“你那×嘴寡着哩,提苏红?!你得能的还要去城里打工,苏红把你拐卖了你还以为你进了皇宫!把这酒喝了!”门外的婆娘嘻嘻地笑。西夏说:“都进屋来吧,这里没灯的。”她们说:“你忙去吧,妹妹,我们进去挨那凶男人骂呀?!我们坐在这儿好拉呱……你去忙吧,去吧。”西夏退回来,沏了一壶热茶出去,喜得众婆娘说:“还给我们沏茶哩,这得让你娘心疼了!”
西夏回到了自己西边的卧屋时,才坐在炕边,娘也顺脚进来,问累不累,要是累了就歇下,这些人喝开酒时间没个长短,你敬过他们酒了,礼节也到了,有子路陪着就是。但西夏没有睡意,坐着和娘说话儿,问了问身体状况,又问了问缺钱花不,突然说:“娘,来喝酒的个子都那么小,那个叫蔡老黑的倒显得高?”娘说:“蔡老黑姓蔡么,那是个土匪!”西夏说:“土匪?”娘说:“脾性像土匪,现在还算好多了,年轻时才是惹不起,搭坐牢出来……”西夏说:“他住过牢?”娘说:“甭说了,别让他听到。”西夏歪过头,从门扇缝里往屋庭里看,蔡老黑正端了酒盅敬子路,子路推托是不敢再喝,蔡老黑不行,吼着满座的人给你敬酒你都喝了,我敬你你就喝不了了?子路说,那我喝半盅吧,蔡老黑脸上不悦了,拿酒瓶给一只玻璃杯里咕嘟嘟倒了一杯,端起来一仰脖子灌下肚,然后坐下说,你喝半盅你就喝半盅吧!子路硬硬地笑了一下,终是把那一满盅酒喝了。西夏说:“子路和蔡老黑不热火?”娘只低着头把被褥铺了,又铺单子,说了一句:“不热火?有啥不热火的?!”从箱子里取出两个枕头来。西夏随手把枕头并排放在一头,娘却一头一个放了,说:“睡的时候再拿过去,要不进来个人笑话哩!”西夏就咯咯地笑,娘也笑了,说:“睡的时候,你的裤子不要放在被子上。”西夏说:“为啥?”娘说:“老规矩,婆娘的裤子不能压着了男人……”正说着,子路进来,低声问:“娘,家里还有没有别的酒?席上怕还得两瓶。”娘说:“家里没有。”西夏说:“咱带回来不是三瓶‘五粮液’吗?”子路说:“那些酒得留下过三周年那天招呼上席客的,这些都是闲人犯不着喝那么贵的。娘,你去牛坤那儿问他家有没有,借两瓶。”西夏说:“啬皮!”子路没理她,对娘说:“借回来了,你先悄悄放到你那卧屋里,我再去取。”
娘借了酒回来,很快一瓶就喝尽了,嚷道蔡老黑不行了,台阶上的婆娘们趁机进了屋,作践蔡老黑是海量的,今儿先第一个醉了,是心里太高兴还是心里不痛快?蔡老黑眼眯着,只是张着嘴说不出话,示意着要去厕所。众人嘻嘻哈哈扶着去,婆娘们就坐在酒桌上,说:“轮到咱坐桌子,尝尝子路媳妇炒的菜!”七筷子八筷子将剩菜,吃个精光,连醋汤儿都喝了。蔡老黑被人扶到厕所,一个趔趄却俯身歪在厕所的前挡墙头,搀扶的人划了一根火柴照了照蹲坑,又照了照蔡老黑,蔡老黑的脸白煞煞的没血色,口里要呕,咯哇咯哇呕不出。叫道:“不对了,要出事了,快叫秃子叔来!”秃子叔也喝得头重脚轻,自个到厨房的浆水缸里舀了一瓢浆水喝了,听着喊他,跑到厕所,叫:“老黑,老黑!”蔡老黑含糊不清地说:“我喝多了吗,我空腹的……”秃子叔说:“没事没事,还能说话哩,上次我在双鱼家喝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都没事的!”果然蔡老黑用手指在喉咙抠,啊的一声吐出一堆脏东西来。众人散开,说:撂倒一个了,喝够了,散伙散伙,让子路歇着。几个人便脚步不稳从院门出去,各人的婆娘立即去扶了。子路说:“再喝么,才喝了多少酒呀!”几个还想留下来的也说:“夜深了,散就散吧,老黑你要我们送还是不送?”娘和西夏也都出来送客,娘说:“怎的不送了,他离家远,不送怎么回去?一定要把人交给他老婆了你们再走!”有人就背了蔡老黑,蔡老黑还说:“狗日的都赖拳哩,算计我哩……”娘拍着他说:“老黑,今日没喝好,你伯过三周年那日了,你要来的,就再好好喝!”
一觉醒来,西夏才发现自己蹬脱了被子,太阳已透过窗子,正热烘烘地照在半个屁股上,忙拿眼看窗子,窗纸糊得完整,没个破绽,索性仰面儿躺在那里,也不起来,想起刚刚做完的梦。梦里她好像是在一片玉米地里走,玉米棵子拥得密密实实,如是森林,又绿得发幽发黑。正纳闷高老庄的男人都是矮矬矬,玉米却长得这般高,就见一匹马从玉米林的另一条土路上急速跑过,马是如此地白,以至于哗哗哗擦身而过的玉米棵子使那白如一片流动的日光,同时她看见了有一穗硬大的玉米棒子就挂在了白马的肚子上。西夏奇怪她怎么做这样的梦,子路一直在说她是大宛马的托生,难道自己看见了自己的前世?西夏常常有很异的念头,由此而易受诱惑,在城里的家中观看电视,电视里一旦出现炒菜的镜头,她就闻到了香味,她在头一天晚上说明日真不想去上班,生个病就可以请假了,果真第二天的早上就感冒,发烧不止。但西夏弄不明白那玉米棒子是怎么回事,竟无缚无系地就挂在了马的肚子上,玉米棒子的缨儿红艳艳的。西夏不去想了,在被窝里摸寻裤头,被窝里没有,却发现了就高高地挂在墙上的一个木头橛子上,不禁嗤嗤而笑了,夜里她脱裤头的时候,是随手一撂的,撂得那么准,挂在那么个地方!子路蜷在一边,呼噜噜地打着酣,她抓住他的脚,提了提那短而肥的腿,说:“快起来!你还说今早要起得早哩,太阳都出来了还睡?!”子路醒过来,嘴吧吧地响了两下,立即像土匪撵着了似的跳下炕,一边蹦跶着一边蹬裤子。
夜里送走了客人,西夏热水洗了下身睡去,人已经是乏得挨枕头就迷瞪了,子路和娘收拾了碗筷,把两个瓶子里的剩酒灌在一个整瓶里放进柜里,过来到炕上却把西夏戳醒要干那种事。西夏说:“你喝了酒来精神了,我可没情绪,要憋得慌,你自己解决去!”子路说:“在老家的第一晚,以后有纪念意义哩!”西夏用指头戳他的脸,趴在炕沿上去取提包里的卫生纸,子路噔地就把电灯关了。西夏说:“你不是喜欢拉着灯,还要放一块大镜子吗?”子路说:“这是在高老庄……”说着已爬上来。西夏就这样把裤头扬手撂了,说:“刚才那些婆娘我听见她们说我年纪小,怕你满足不了我呢,她们哪里知道我现在倒真怕了你……个头小原来把肉长到这里去咧!”西夏这么说着,声音就不对了,开始哼哼唧唧呻吟,子路忙用嘴去堵嘴,那叫声越来越大,堵不住,抓过枕巾让她咬住,又将被子的一角盖在了她的头上,低声说:“不敢叫,不敢叫,这是在高老庄哩!”西夏哪里顾得这些,她是不干就不干,干起来就要往高潮去,急促地说:“快,快,快么!”子路说:“这又不是田径赛跑哩,快啥哩!”西夏扑地一个笑,顿时身子软下来,而子路却来了劲,在炕上折腾了半天,又索性跳下来,高举了那两条长腿。子路是最喜欢这两条腿的,但他站在炕下却太矮了,取了一个方凳儿垫在那里。事毕,谁家的鸡开始在叫了,两人说:“睡吧,明早还要起来早的。”抱着睡着,没想起来太阳已经一竿子高了。
子路先出去,把尿桶提到厕所,回来说:“娘把院子都扫了,在厨房里烧锅哩!”西夏说:“我说不要干,干了起来晚哩,你说没事没事……头一天就睡懒觉,你给娘说去了。”子路出来,大声在院子里说:“娘哎,你起来也不叫我,我喝得多了,怎么也起不来。”娘说:“今日没来人,起来早也没事的。西夏还没起来吗,洗脸水烧好了。”子路说:“她早起来了,只是肚子疼。”娘说:“肚子疼?房子几年没睡人了,潮吧,还疼吗?”西夏趁机出来说:“娘,这阵好多了!”娘开始砸糍粑,把煮熟的土豆放在一个石臼里拿木槌去砸,砸得烂烂的,起了胶性再掏出来。西夏要帮娘,拿了木槌却砸不到石臼里,乐得娘说:“你们快去吃饭吧,红豆糊汤,不知你吃得惯吃不惯?吃了,要到本家子磕头去!”西夏说:“这里还兴磕头?”娘说:“这头要磕的,你们结婚时在家没待客,回来应该去认认本家人的门儿。你去了可一定要磕头啊,别让人笑话!”又说了一句:“磕头给钱的,给多给少你要接上。”西夏说:“子路爱钱,子路你接上。”子路却说:“我视金钱是粪土哩!”自己却笑起来。
吃饭的时候,娘已经在那里收拾礼品,一遍遍数着点心包,罐头瓶,挂面,还有红白糖。叮咛子路这两样给谁家,这三样又给谁家。子路说:“我记得。”娘说:“你没脑子,你会写字,你在点心包上记下名字!”西夏瞧着他们那认真劲就咯咯笑,子路说:“娘,你看西夏傻不傻?”娘说:“西夏比你灵醒哩!”
一出巷头,巷外的土路上有人牵着牛,有人赶着羊,子路见老的问候老的,见小的招呼小的,老小也问子路好。西夏很开心,见了牛就跟在牛的后边,牛往前迈右腿,她也往前迈右腿,牛往前迈左腿,她也学着往前迈左腿,牛翘了尾巴拉粪,扑地拉下一堆,她差点踩在牛粪里。看见羊了,又跟着学羊叫,咩,咩咩……子路就说:“西夏西夏,你要庄重些!”西夏老实了,过来挽了子路的胳膊。子路拨开,偏拉开距离走。蝎子尾村是从坡塄上一直蔓延到坡沟下的,在从一棵分了五支斜着往上长的古柏下往坡沟去,子路才要指点这如何是五兄弟柏,有人就问子路几时回来的,有三四年不回来了是不是把高老庄忘了?子路忙说什么都可以忘怎敢忘了老家!就又问子路这是你办的女人?子路说是我的女人叫西夏的。下到沟底,一个人又在说子路带媳妇回来啦?子路又忙说回来啦你这侄媳妇叫西夏哩。西夏低声说:“你们村的人怎么拿那种目光看我?”子路说:“他们没见过城里人,你别把胸部挺得那么起,不好哩!”从一排平房后过去,闪过山墙了,就是堂兄晨堂的家,正碰着一个女人蓬头垢面地出来,猛地见了子路,扭头却返回去,喊:“晨堂,晨堂!”晨堂在上屋门槛上挂着鞋耙子打草鞋,说:“叫魂咧?!”一抬头见子路和西夏进了院子,丢下鞋耙叫道:“子路子路,昨夜里迷胡叔在涝池边骂顺善,我去劝说,他说你回来了,果然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他说疯话哩!”身后就出来一个女娃,又出来一个女娃,又又出来一个女娃,一个比一个低一点地靠在了墙根拿眼睛看西夏。西夏向她们招手,她们不动,一只大奶子母猪却蹒跚而至,后边咕涌了十几个的猪娃子,西夏倒呀地退了几步。晨堂一脚踢在母猪的屁股上,叫喊着把猪赶走,三个女娃立即手脚麻利地撵着猪崽满院里跑。子路拉着西夏进了上屋,将礼品放在柜盖上了,就俯下身去给本家伯的灵位磕头。磕了一下,再磕两下。晨堂说:“子路哥,快让咱嫂子起来,那是个意思么,还真三磕六拜呀?!”就“哎,哎!”叫他的婆娘,婆娘却钻进卧屋不出来,自己去了卧屋,叽叽咕咕一阵小声后,出来手里拿着一元钱,要给西夏:“子路就逢的是这穷亲戚,你别嫌少呀!你那妹子是后山纸房沟人,拿不出手,不敢出来见你的。”西夏把钱接了,有些不好意思,说了声谢谢。子路就问起咱婶呢,晨堂说:“你婶年纪大了,老小老小么,说话做事有些糊涂,也逢着你那弟媳妇不清白,两人弄不到一块,老人就去麦花妹子家了。也是麦花要坐月子呀。”子路知道晨堂家的矛盾,便不再多问,顺口说:“麦花几个娃了?”晨堂说:“和我一样,都是些女娃,看这次能不能是个长牛牛的。”
西夏在台阶上逗三个女孩,孩子们都穿得破烂不堪,但眼睛亮得放光,问:“几岁了,叫什么名字?”老大说:“七岁,叫来弟。”问老二,叫招弟,五岁了。老三却说:“你猜叫啥?”老二说:“我知道,叫盼弟!”西夏就笑,说:“你爹还要个男娃呀!”晨堂说:“我非等来个男娃不可!养这一堆全是给人家养的,没个男娃,断了香火,我对不住先人哩!”西夏说:“男孩女孩都一样的,人一般是知道父母名,最多也仅仅知道爷爷奶奶名,再往上谁知道?连老老爷的名字都不知道了,你给谁续的香火?!”子路忙给西夏使眼色,西夏不理会,又说了一句:“生了三个了还生,生七个八个,那怎么养得过来?”晨堂说:“喂奶的时候,这边趴四个,那边趴四个么。”西夏说:“那是喂猪娃呀?!”晨堂也笑了:“我给我那口子也说过,你真是个瞎母猪,生下这么多女娃,还真不如那一窝猪娃,够一年的油盐酱醋钱哩!”那只母猪受了夸奖,就在门槛上蹭肚子,蹭了蹭卧下来,舒服得哼哼又哼哼。晨堂说:“咱嫂子,明年就看你给子路生个什么下来啊!”西夏说:“我还不想要孩子哩!”晨堂说:“那娶女人干啥呀?”拿眼睛看子路。子路却说:“我不是去上学,我怕也是四五个娃娃了,回家来让这个端洗脸水,让那个取旱烟袋,端吃端喝……”晨堂说:“哎哟,我倒忘了给你拿烟的,你尝尝我这旱烟!”跑进卧屋去。西夏说:“给你端吃端喝?你先给我揉揉!”脱了鞋,把一只脚伸在子路的怀里。子路赶紧把脚取下来,说:“不取烟了,我们还去劳斗伯那儿呀,伯过世的时候我没赶回来,我得去家里看看。”两人站起来,提了礼品笼就走。晨堂从卧屋出来,手里并没有拿旱烟匣,说:“应该去看看……还没喝口水就走啦?也真是!”西夏已经走过院门外的石磨了,听着晨堂还在说:“人走了,你才出来了?”婆娘在说:“走了?我把头都梳了,他们却走了?!我生不下个男娃,你瞧着吧,子路办的这个婆娘腿那么长,女娃怕也生不出来哩!”晨堂也说:“过去的地主财东讨小,都讲究要两头尖中间大的女人,短腿大屁股的是能生呢……”
劳斗伯是前一年过世的,一个儿子已经分家另住了,劳斗婶和小儿子庆来过活,还要伺候一个九十岁的亲娘,日子相当地拘谨。子路和西夏去了家里,庆来到地板厂做工没在,二婶一边用唾沫抹头发,一边拉西夏往炕上坐,见西夏也跪在劳斗伯的灵牌前磕头,感动得说:“这是子路的新媳妇,死鬼,你瞧瞧,城里人都给你磕头了!”就流起泪说劳斗伯得的是肝癌,人咋是那么脆的,从发病到咽气不到一个月,可怜他不想死呀,拉着我的手只流眼泪,哭叫着太壶寺的和尚春上给他相过面,说他是高寿的,骂和尚骗了他。她说着就呜呜哭,子路西夏也陪着掉眼泪,她就把声住了,说:“我娃不哭了,咱都不哭了,哭也哭不回来了他,我给你们做饭去!”子路忙拦住不让做,婶婶说:“庆来不在,我也没钱给你,但你一定要吃口饭的,你要不吃我心里过不去啊!”便去了厨房一阵忙活。子路和西夏坐在堂屋发感慨,西夏就注意起了当堂的墙上挂有一面画的,画被烟火熏得黑黄,但人物造型生动,近前摸了摸,竟是布做的,子路说这是骥林娘的作品,把布剪成画,再层层叠叠堆贴到一张整布上,叫布堆画。西夏说:“骥林娘是谁,这么个穷地方还有艺术人才?”子路说:“地方是好地方,只是贫富差距拉得大。”西夏说:“人人都说家乡好,这我理解。”子路说:“好就是好。”西夏说:“好。好得我身上有了虼蚤了!”站了起来抖裤子,然后提起裤管,腿上果然有虼蚤叮的红点,挠了挠,立即起了红片。二婶把盐、辣子、醋水端上来,说鸡蛋挂面已捞到碗里了,只是蒜没有捣,就到窗门外挂在墙上的蒜瓣上去摘。西夏坐下看了看盐碟和醋水碟,碟沿一圈儿黑,用手去抹,抹不掉,几只苍蝇就爬过来,挥赶不退,十分勇敢。子路说:“这是饭苍蝇。”西夏说:“苍蝇还有饭苍蝇?”站起来要到门口去吐痰,偶尔一回头,她瞧见了那贴着门口过去的厨房里,两碗捞面放在灶台上,灶旁的土炕上却有一个人,伸出了鸡爪似的手,迅速在碗里抓一撮面塞进了口里。西夏几乎要惊叫起来,但她没有叫,返身回坐到桌边,二婶就把面端上来,她分不来哪一碗面是被老妪抓吃过的,对子路说:“我不吃,你吃吧。”子路说:“不吃婶婶要上怪的,多少吃一点。”西夏端起碗,却怎么也吃不下去,隔壁的谁家小媳妇在大声尖叫着,说是孩子屙下了,接着是老太太在吆喝着狗,同时说:“狗把屎吃了,让来舔舔娃屁股!”西夏连面带汤全倒在了已吃了一半的子路碗里。
饭总算吃完,二婶说:“再捞一碗,锅里有哩!”子路说:“我撑得难受了!你听听!”放了一个屁。子路有努屁的毛病,西夏在省城时严肃指责过他,但一回高老庄,毛病又来了,西夏瞪了他一眼,两人告辞出来,子路却觉得肚子隐隐作痛,就到旁边一个厕所去。刚站起来,三步之外另一户人家的厕所墙头也冒出一个脑袋,笑眯眯地说:“你吃啦?”子路说:“吃啦。”那人说:“来给你二婶磕头了?”子路说:“磕头了。”那人说:“那边站着的是你新娶的媳妇?是外国人?”子路说:“像外国人吗?”那人说:“像!村里有人说你闲话,我支持你哩!到底比菊娃好呣,咱这儿女人不行,生娃都是碎蛋蛋,我用了多大的劲,蛮指望要种个大瓜的,却得了个豆儿,老婆给咱生了个三斤七两,那长大能有我高?”说话人出了厕所走了,子路走过来还在笑,西夏问:“和那人说了什么笑的?”子路说:“那是高老庄有名的三条腿,”西夏说:“他长三条腿?”子路说:“他那东西长哩,七根火柴棒长!”西夏说:“大白天说那话多难听!二婶还有个婆婆?”子路说:“她家有她亲娘,老太太没儿子,一直跟劳斗伯过活的。我本来要领你去她的睡屋看看,人年纪大了,尿一把屎一把的,嫌你见了心里不干净……你怎么知道她有个娘?”西夏说:“那饭香不香?”子路说:“叫你吃不吃,做得不中看,吃着却香呢。”西夏说:“香了就好,你去泉里涮涮嘴去!”子路说:“牙上有菜叶子?”近旁有口泉,几个孩子在那里刮土豆皮,子路还是去那里掬了水,咕咕嘟嘟漱了口。孩子们就都不刮土豆皮了,拿眼儿看子路,一个妇女走过来骂儿子:“叫你刮土豆皮哩,你卖什么瓷眼儿?没见过洗嘴吗,你叔是城里人洗嘴哩,又不是洗你娘的×有什么看的?!”
又拜见了几户人家,笼里的挂面、点心和罐头瓶发散得只剩下三样了。西夏纳闷竟去这么多家,子路又吹嘘高老庄十有八九都姓高,数百年前是一个先人哩,现在就到村东头南驴伯家去。西夏一听南驴的名字,就笑个不止,问子路是原来就叫子路呢还是后来改的?子路当然是自改的,孔丘的学生叫子路,他有文化了,他也该叫子路的。子路说:“改得怎么样?”西夏说:“还是叫作猪八戒的好!”走到南驴伯家前边的柿树下,胖得如菜瓮一样的三婶娘正端了尿盆把生尿泼在门前的葱垅里,站着看了子路半会儿才看清楚,喜欢的说:“是子路呀,听说你回来了,还寻思去找你呀的!这是你爱人?”西夏就笑了:“还没人说我是子路的爱人哩!三婶好!”三婶脸涨得通红,说:“我真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子路说:“什么时候,你才起床泼尿呀?”三婶说:“哪里,我给你伯倒尿的……你不知道你伯的事?”子路说:“我伯咋啦?”三婶说:“他睡倒了。”上房的窗子里有一声应:“是子路来了吗?子路,子路!”子路和西夏进去,屋里的炕上躺着南驴伯,头发谢顶,满脸胡须,人已不成个人样,一见子路倒呼哧呼哧哭起来。子路不知所措,也没拉着西夏去中堂前磕头,就把南驴伯的手握住,听三婶一把鼻涕一把泪,骂了天,骂了地,骂起了儿媳菜花。两人听了半天,才听明白,原来三个月前,南驴伯的独生儿子得得在地板厂做工,锯木头的时候一块板子飞蹦了,巧不巧击中了得得的太阳穴,当下流出一摊血水人就没命了。地板厂认为得得是挖厂区下水道的小工,他没有伤亡在挖下水道的工地上,而是他贪图便宜,去电锯棚找小木板要为自家做小板凳,人家不要他靠近电锯,他偏是不听,出了事故当然与厂方无关的,但念及事故是在厂区发生的,一次性付给一千元安葬费。这一千元的安葬费还没有送到家,三婶想全部拿了,菜花却说应该归她,死人还没埋哩,双方就吵闹开来,经众人调和,五百元归三婶,五百元归了菜花。近来,菜花就不沾家了,她过门了两年,没怀身的,现在闹着要分家。分家肯定是要分家的,如果儿子活着,南驴伯早就想把家分开来,可儿子现在死了,儿媳又没个娃娃牵扯,这一分家分明是儿媳准备要出门了。三婶说:“子路你瞧这日子怎么过呀?你兄弟一死,她肯定是守不住的,出门就出门吧,可你总得过了三年两载,你兄弟百日不到,她要走,那五百元也没了?!你伯人老实,嘴又拙,一口闷气就把人撂倒了。你说说,这一千元是我儿子用命换来的凭啥她分一半,我没儿子也没钱了?!”子路唉唉了半天,难受得说不出话,落了一行眼泪,才说:“怎么出了这事呢!……三婶,若按政策,人家是媳妇,应该拿这一笔钱的。”三婶说:“先是我的儿还是先是她的男人后是我的儿?”子路说:“没分家,钱可以归在一起,可……”三婶说:“那她现在要出门呀!她已经把结婚时的柜子箱子椅子都转到她娘家了,她还要带走五百元……这扫帚星,我儿要不是娶了她,哪里会出这事呢?!”子路说不清三婶,一时无语。南驴伯说:“你不要和子路争执,你妇道人家知道个啥?”三婶说:“你行,你让那扫帚星把家里一扫而光去!”就气得不理南驴伯。南驴伯说:“子路,你说咋办呀?”子路说:“她要出门,她就不要分五百元,分了五百元她就得过了得得的三周年,三年太长了,起码过了周年。”西夏说:“这不合法哩,人家是第一继承人,钱应全部归人家,要出门不出门,自主也在人家手里,你这走到哪里说不过的。”三婶说:“侄媳子,你怎么说话向了别人?”西夏说:“这不是感情不感情的事,国家有继承法和婚姻法的。”南驴伯张了嘴,嘴黑洞洞的,像个烟囱,不言传了。子路说:“西夏你甭多说!咱不去告她,可以私下解决嘛。钱给了她没有?”南驴伯说:“厂里还欠五百,人家见天去找苏红要哩。”子路说:“那给苏红说说,钱不能交给她。”南驴伯忽地坐起来,但头痛欲裂,又躺下去,喊三婶给他拔拔火罐。三婶拿了一个瓷罐儿,点了一片纸放到罐内,猛地按在南驴伯的额颅。南驴伯说:“子路,我就是这想法!我听说你回来了,寻思去找你,就是要让你去给苏红说话哩,她现在有钱了,把我不在眼里,可她不敢不听你的,她毕竟富而不贵!”子路看了一下西夏,西夏说:“子路爱听这话哩!”但子路却有些为难了:“我试试吧,也不一定就听我的。”掏出烟给南驴伯吸,南驴伯不吸,自己叼上一支了,却没火,西夏从窗台上拿火柴给他,悄声说:“你只图顺着他们说哩,这下兜上了。”子路说:“你不懂!”西夏转别了头,假装咳嗽,走到屋门的台阶上。院子里一只公鸡扑拉着翅膀绕着一只母鸡转,母鸡就卧下来,公鸡上去却又下来,快得如闪电。屋里三婶喊:“侄媳子,你进来吃柿饼呀!”西夏移开目光,却突然就发现了在鸡棚旁有一块石碑,高低不足一米,但字迹明了,趋前看了,上面写道:
同治壬戌岁,川匪曹贵时拥众万人,倡乱骚扰,十一月内蹂躏四境,凡山泽居民,唯寨堡是避。我族有数家者,老幼男妇共计四十一人,合谋而匿于稷甲岭之石洞,以为百险可恃而无援莫登也。十二月一日,逆众来洞下取供,我族人不唯不供,且责以大义,詈以恶言,遂撄贼怒而架木草熏灼洞内人,于是无噍类焉。虽已详报请旌,而情事之实,要欲泐石为记。所有殉难名氏附左:高王氏,高道发,胡氏,高有贵,陈女子,高二女,高陈氏,高阳者,高北城,高长庚,高道发,高至鳌,周氏,高道吉,潘氏,高仁义,李氏,高有成,高菊香,高成,高进,刘氏,高大元,高得子,高巧女,高水清,王氏,高惠,张氏,高道虎,陈氏,高财娃,高二女,高老五,高章氏,高庚儿,胡氏,高老旦,高仁信,高哑巴,高至荣。
看过了碑文,西夏进门说:“哪儿弄来的碑子?”南驴伯说:“修地板厂时挖出来两块,我抬回家要压堂屋台阶的,你三婶却嫌霉气,就把一块撂在那儿了。”西夏对子路说:“是清朝的碑子,上边写着一次匪乱,高家死了四十一人的。”子路说:“朝朝代代高老庄就没安宁过,你只看了块清朝的,那明朝的元朝的碑子读了才瘳人哩!”西夏说:“不是抬回来两块吗,那一块呢?”三婶说:“那一块在厕所做尿槽子了。你伯一辈子没见往家拿回个好东西,这死人墓碑子要压台阶,招鬼进门呀?”西夏就笑着说:“我要能拿动,我就驮回省城呀!”子路说:“那你是龟,龟才驮碑子的!”西夏说:“你才是龟,龟儿子!”大家笑了笑,又说了一会儿话,吃了几个柿饼,待两人要走时,偏巧菜花从小路上过来,菜花个儿不高,腰身却软,走得咯咯拧拧的,瞧得这边有客,要往那棵柿树后藏时,藏不及,就脆和和说:“子路哥回来了?”子路说:“噢。”三婶却说:“子路,你给你娘说,我窝的浆水正到味儿,你娘要吃搅团让她来盛一盆的!”菜花见婆婆故意晾她,也不再和子路说话,扬了头往门里去,偏说:“娘,中午吃啥饭,我给做去!”三婶说:“我不吃,我有钱下馆子去呀!”菜花也说:“那好,街上三治家的饭店里有红烧条子肉,我才去吃了,蛮香的!”子路和西夏匆匆走过了那棵柿树。三婶却撵上来,把五元钱塞给了西夏,说:“瞧我这糊涂鬼,差点把这事忘了!”西夏不收。三婶说:“这是规程,咋不收?你拿上!你也是看到了,人家怄得让我死哩么!”
回到家里,娘在捶布石上捶衣裳,西夏就把收到的钱要交给娘,娘说这是你磕头磕下的,我拿啥的?问收了多少钱,子路说不到二十元吧,咱都是些穷本家!娘说,不少啦不少啦,磕个头还能给多少钱?!牛坤的妹子提了一颗猪头立在门口,问娘这会儿有空没空,若是有空帮她拔拔额上的汗毛。娘让她进来,牛坤的妹子便把猪头挂在门环上。娘说:“肉价涨了没涨?”牛坤的妹子说:“涨了二分。”娘说:“又涨了?现在是人个子不长外啥都长!”牛坤的妹子说:“四婶你也说这话呀?子路哥,今日到我家去吃肉呀!”子路过去拍了一下猪头,猪头肥嘟嘟的,脸面却苦,它的嘴巴里叼着自己的尾巴,子路说:“一个猪头三十元,西夏磕了十个头才二十元,这……”西夏说:“你说什么?”过来要拧子路的嘴,堂屋的窗子咯吱推开了,石头拿眼睛往这边看,西夏忙回个微笑去,但石头没有说话,也不笑,眼里发着蓝光,西夏就不撵子路了。牛坤的妹子坐在了捶布石上,娘开始拿一条线绞拔她额上的汗毛,娘取笑姑娘屁股圆了,肩膀圆了,脸银盆似的,把脸开了是不是去“毛看”呀?西夏问啥是“毛看”,娘说,城里不兴“毛看”吗?高老庄可是一个姑娘家的婚姻动了,媒人领着去见对象就是“毛看”。“毛看”上了,然后女方才正式去男方家,这叫“光看”,“光看”看男的,看男的爹和娘,看房子,看家当。“光看”时男方要给女方钱,一百二百不少,四百五百不多,女方若不接受,这门亲事就泡汤了,若是女方接受了,这亲事就初步成了。西夏说,才初步成呀?!娘说,“光看”了,男方得通知亲亲邻邻,定下日子,吃一场定亲饭的,当众送女方三套衣服或是五套衣服,三个老布或是十斤棉花,有办法的人家还送耳环、金戒指的。西夏听了,直伸舌头,说:“这么金贵,我倒是不值钱了!”牛坤的妹子说:“嫂子这么稀的人,子路哥不知给了你金山银海哩!”子路说:“我和她正式见面时,在饭店里请她吃了一碗炒粉。”西夏记起那年的情景,说:“你还有脸说!”起身往屋里去。
窗下的桌子上,石头原来在画着画的,画一张撕了,又画一张又撕了,西夏说:“不要急,慢慢画。”石头却不画了。西夏就搬个凳子坐过去,说:“我也是画画的,我能指导你……喜欢阿姨不?”石头不说话,歪过头看一只蚂蚁从桌腿爬上来,他便拿一颗卫生丸在前画一道,蚂蚁爬到卫生丸线前掉头往回爬,他又在后边画一道,蚂蚁晕头转向,他捏起来竟把蚂蚁头和尾撕断了。西夏吓了一跳,但还是说:“石头爱画画,阿姨把你带到城里去,看电影,看电视,去少年宫专门学画画。”石头抬起头看着她,脸上神情怪怪的,还是不吭声。西夏说:“你娘呢,你娘在哪儿上班?你这鼻子不像你爹,你娘也长着像你这样好看的鼻子吗?”娘在院子里说:“西夏,你来帮我把衣服晾到绳上!”西夏知道这是娘给她台阶下的,就走出来把捶过的衣服往绳上晾,娘也过来帮她,她小声说:“他不愿意和我说话……”娘说:“他对谁都这样。”西夏说:“他好像就没有感情那一说,无缘无故就把蚂蚁捏死了,不像个孩子。”娘说:“你不敢胡说!”西夏却说:“她娘不回来吗?”娘说:“……她怕不好回来……人倒是好人,太倔……”西夏说:“娘,你喜欢谁?”娘说:“喜欢你么!”西夏说:“娘说的不是真话。”娘说:“……这都是命。”又去给牛坤的妹子扯拔眉毛了。西夏扭头看那三间厦房,这是菊娃的住屋,门上静静地挂着锁,窗上贴着五毒的窗花,屋檐下的墙上钉有一排木橛,挂了一串暗红的干辣椒,一串青白的莞青片儿,还有一串绿生生的熟豇豆。墙东头有一个大木箱,箱子周围嗡嗡地飞着蜂,是酿蜜的蜂。西夏想,菊娃的日子过得蛮宽裕和平静么!她就听得牛坤的妹子和娘在说她。牛坤的妹子说:“咱这儿女的都是平面脸,新嫂子脸像是墙楞儿,好看哩!”娘说:“都说她像外国人哩!”牛坤的妹子说:“新嫂子个头这么高,比我子路哥高一个头哩。”娘说:“女人显高,站在一块了,一般般高的。”西夏嗤地笑了。
院门笃笃笃地被人敲响,西夏回过头来,院门是开着的,一男一女站在那里用手敲敞开的门扇。男的个子极小,脖子和一个腮帮上白花花的,是白癜风,女的头发稀黄,额颅光亮,穿着一件大红花衫子。两人脸色怪异,女的说:“我还以为是什么神仙哩,不就是个大洋马嘛!”嘴角眉尖都是很鄙夷的样子。娘立即站起来招呼让进来坐。女的说:“咱瞎农民坐什么呀?!”男的生气了,跳着扇了女的一巴掌,说:“少×干!”对着上屋的窗子说:“石头,石头,去不去舅家?”石头在窗内说:“不。”女的捂了脸骂道:“见了人家洋货你就打我呀,你有本事也去当回陈世美么!”子路闻声从厨房出来,叫了“哥!”就从口袋取纸烟递过去,那男的没接也没理,骂女的:“你还×干?!回去把我抱上炕了看我怎么捶你!”说着扭头就走了。女的也骂骂咧咧走了。子路一时脾气很坏,把纸烟揉了,说道:“这阵来发什么凶,闹意见的时候怎不见你们?!”娘忙掩了院门,说:“让他说几句去吧,生的那气干啥?有生气的空儿,你还不如去你南驴伯那儿坐坐,你伯给你说家里事了?”子路说:“说过了。”娘说:“你瞧瞧,你南驴伯家出了多大的事,人亡家要破的,活着的人敢情都不活了?!”子路就坐在台阶上不说话了,却捂了个肚子。西夏问:“肚子不舒服?”子路说:“刚才都不疼了,这阵又有些疼,不要紧的。”西夏要进屋在提包里取药,子路摆了摆手,对娘说:“南驴伯让给苏红说说话哩……那菜花年纪不大,倒是个难缠的。”娘说:“这事你得帮你伯。”又压低声道,“将心比心,让他舅给个难看的脸儿有什么?菊娃和菜花比起来,你看哪个好?”西夏说:“那矮子是谁呀?”娘并不回答是谁,却说:“你可莫矮子长矮子短的,高老庄的男人都矮,撞一个百个都响哩。我才过门做媳妇的时候,说过一句这样的话,你爷爷当众扇过我一个嘴巴!”西夏吐舌头,说:“噢,矮了还不能说。”子路进屋取了一包纸烟,揣在怀里了就往外走。西夏说:“我也去!”子路说:“我到哪儿去,你也去?”西夏说:“你去给苏红说话呀。”娘说:“鬼女子什么都听到了,你甭去了,天黑下来高一脚低一脚的,子路去说完话就回来,你帮我做饭。”
子路一走,娘并没有让西夏到厨房去,她做的是糊汤煮土豆,又炒了一盘酸菜,一盘豆芽烩糍粑。西夏过去看石头又画画哩,她吓了一跳的是石头画了一只蝴蝶,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要拿过来再看时,石头却用胳膊压住。西夏也不生气,问:“画得真好,谁教你的?”又问,“你怎么会画蝴蝶,画得这般像?”石头就向窗外努努嘴。窗子外边,樱桃树上,停落着一只巴掌大的粉蝶。西夏从未见过这么大而美的蝶!而且这么大的粉蝶在樱桃树上,刚才在院里怎么没有看见呢?就张扬着将身子探出窗口,粉蝶却无声飞起,停落在了厨房墙边靠着的竹扫帚上。西夏喊:“娘!娘!”娘没听见她要说什么,在厨房应声:“饭快熟了,你把桌子收拾好!”石头并不说话,嘬了嘴,轻轻发出嚁嚁的音,粉蝶便神奇地从竹扫帚上又飞过来,仍停在樱桃树上,扑闪扑闪地展翅。西夏惊讶不已,久久地看着石头,说:“它能听懂你的话?”石头还是不言语。西夏快快地走出来,院子里微风习习,天上朦朦胧胧,新月还未升起,却有了一颗星就在院子上空。她听见了又有如水漫地的胡琴声,是迷胡叔坐在扁枝柏下呢还是在土场的碌碡上。哑着嗓子唱了:
黑山哟白云湫,
河水哟往西流,
人无三代的富哟,
清官的不到哟头。
唱声使西夏有些伤感,又有些感冒发烧后的浑身发软的感觉,回过头看起樱桃树上的粉蝶,粉蝶却倏忽间无踪无影。
吃罢饭,子路还是没有回来,娘抱了石头在捶布石上指着天上的星星说北斗,说天狼,说牛郎织女,婆孙俩说得叽叽嘎嘎地快乐。西夏洗涤了锅盆碗盏,也坐过去说话,石头就又不言语了,开始在奶奶的怀里打盹。西夏看了一会儿最早亮起的那颗星,星也暗淡了许多,就去烧了水进卧室擦身,然后坐在床沿上发呆儿。和子路结婚的时候,子路一再强调他是上有老母下有个残疾儿的,西夏并不在意,她自信自己会与老母和先房的儿子处得好的,但现在她却感到做后娘实在是太难了。屋外有了杂乱的吵闹声,似乎还是迷胡叔在骂起了顺善,说顺善要偷他的粮食,稷甲岭崖崩了怎么不就压死了顺善?!有人说迷胡叔你又迷糊了,一会儿拉哩唱哩一会儿就又骂顺善了?迷胡叔说我刚才又看见草帽呣,天上有了草帽他贼顺善就要叫崖崩压死呀!人就笑嘻嘻说天上有了飞碟怎么偏让你看见?怪不得吴镇长训斥你谣言惑众哩!迷胡叔说我没惑众,这是子路家吧,子路是教授,咱问问子路天上会不会有草帽?就啪啪地拍门。立即有人说子路和他新媳妇早睡了你胡敲啥呀?!脚步声就渐渐地远去了。西夏还坐在炕沿上,娘与石头早已睡下了,她在那边卧屋里说:“西夏,你睡吧,我听着门,子路回来了我去开。”西夏说:“你睡,我看着书等他。”娘说:“子路回来了要是没吃饭,你把剩饭给他热热。”
几乎是夜半,子路回来了,西夏趿了鞋,披着衣服去开院门,问:“还吃啥不?”子路双手抓住了那胸前的一对肥奶,说:“吃热蒸馍!”西夏拧了子路脸,悄声说:“娘怕还没睡着哩!”果然敲门声惊醒了娘,也惊醒了石头,石头听见做爹的有热蒸馍吃,懵懵懂懂对奶说:“我也要吃热蒸馍!”奶压低了声说:“胡说啥哩,快瞌睡!”小两口听着,捂了嘴,踮脚往卧屋去。在卧屋关了门,子路手又捂了西夏的双乳,站在那里吸吮不止。西夏说:“一定是喝了酒?!”子路说:“苏红留下一定要吃饭,少喝了几盅。这碎仔怕是做梦,倒偏听得着说话!”西夏说:“子路,我还要给你说哩,石头奇怪了,能画大人也难画的画哩!”便叙说了傍晚的事。子路说:“这孩子小小就与人不同,四岁了也不说话,但啥事心里都明白。会说话了却又懒得说。”西夏说:“高老庄出现过飞碟?”子路说:“我不知道。”西夏说:“我听村里人说见过飞碟,莫非与这石头有关,他出生时是石头砸了屋顶吗?”子路说:“是有这回事。”便得意了,又说,“怎么样,咱们的儿子怎么样?”西夏说:“他是你儿子,可不是我的儿子,他总不理我哩。”子路说:“他就是天外来客,也毕竟是个孩子么,你和孩子计较啦?”西夏就睡下。子路却站在炕头揭开被子的一角,欣赏那两条像椽一样的长腿。子路喜欢这么欣赏,西夏也就在被欣赏中故意拉长着身子,让子路评价她新换上的三角裤头漂亮不漂亮,观察小腹还平坦不平坦,子路禁不住就把她的裤头拉下来,提了腿拉到炕沿,一边垫了小木凳行事,一边口水淋淋地舔着腿面。西夏自然又叫起来,倒自觉抓了被角咬在嘴里。一个小时之后,子路耷拉了眼皮要睡去,西夏却兴奋不退,爬上身来问:“你多自私,完事就睡呀?我问你,怎么回来这么晚?”子路说:“苏红硬留下要吃饭,吃完饭就给我讲他们工厂的事,讲个没完没了的。”西夏说:“不对吧,瞧你回来这么兴奋的,一定是苏红把菊娃也叫去吃饭了?”子路说:“我真哄不了你!吃饭的时候,她说她去烧个汤,谁知道她着人把菊娃叫去了,你不高兴了?”西夏说:“我有啥不高兴的?你回来了也应该去看看她,但你不能对她有想法!”子路说:“能有什么想法,这你该有自信啊!”西夏满意了,却说:“我可不敢有那个自信,或许我是瞎眼睛哩!”
西夏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子路的一只胳膊是从她的腰部伸过去搂抱的,女人的臀大腰细,胳膊搂过去并不至于垫着;现在,他轻轻地抽出了胳膊,翻过身睡下。世上的人是多的,可一个人又能有几个知己的朋友呢,即便面对朋友,甚至是妻子,也不是有什么话都可以说的。子路两条腿伸直,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上,双手就搭在了心口,他听见院子鸡棚里的鸡在咕咕咕地发着响声,响声又似乎是从心口里发出来的,脑子里就又是迷迷离离的一番景象了:他去找苏红,一出门就飞起来了,原来空气如同水一样,他的胳膊和腿却能划动,回茬麦地里的玉米已经半人高,但那只是水中的细草,他是一条鱼在飞穿,浪涌起一堆堆白银使细草摇曳不止。他找苏红的目的并不仅仅为了南驴伯的家事,他希望在苏红那儿能见到菊娃,但是,菊娃并不在那里,墙上的相框里有一张菊娃和苏红的合影,他看了那么一会儿,仍没有说出把菊娃找来的话。苏红一直是窝了身子在沙发上和他聊天,她的眼睛细长,而且微微竖起,尖下巴翘着,有几分狐相。子路总觉得她是狐狸,他才来的时候她一副倦态,长长的对话,她竟面有红晕,眼睛光亮,而自己却越来越四肢无力了。她说:“瞧你没精打采了,是不是把菊娃叫来?”他说:“这好吗?”她说:“你盼不得见她哩!”竟真的把菊娃找了来。菊娃衣着朴素,脸面却明显地修饰了,但脸面如何收拾却无法遮掩眼下的青黑,这是子路最不愿见到的。
当他在省城里开始研究古汉语的时候,菊娃那几年老是害病,手脚浮肿,眼圈发青,他三天两头地写信要她好好治病,菊娃的来信却是说:医生认为没有病,只是脾气不好,肝湿气过重所致。他又在信里反复指出她的脾气固执急躁,由此又数说她的无故爱叹气,舍不得花钱,不注意打扮,太照顾她的娘家,他是恨不得一下子把她改造得尽善尽美。然而这种苦口婆心却适得其反,他们以后的信里就多了各执己见的争吵,他明白了各人的脾性都是天生就的,这如给狗每日吃肉狗也下不了一颗蛋,而鸡即使不去饲喂,吃草吃石子,它仍是一天下一颗蛋的。当他们有了孩子,孩子又是残疾,他们的矛盾似乎更尖锐了,在她抱了孩子去省城或他回到高老庄,相聚的短短日子里,常常因一张桌子的摆置,一件衣服的颜色,甚或吃饭的姿势,两人就怄气。菊娃认为是子路在开始嫌弃她了,子路的一片好意不被理解,便沉默寡言,麻醉于酒中。随着他的研究成就日渐大了起来,他有了机会接触一批富有气质的城市现代女性,一个女人便在他的生活中出现了。平心而论,这女人并不漂亮,但却有着与菊娃完全不同的生活习性,在那一个春雨绵绵的傍晚,他和那女人去参加一个朋友的集会,在返回的路上经过了城河公园,他们进去坐在那幽暗的林子中的小木屋里喝茶,他们拥抱了……这一次惊心动魄的外遇,使子路如六月天的麦场着了火一样无法收场,每次做爱之后,他后悔和内疚,但她一到来,却无法控制。这种喜悦曾久久压在心里,又急迫地想向知己的朋友倾诉和炫耀,终于有一日讲给了一个朋友,朋友却说:是她呀,你是把麻雀当花喜鹊了嘛!子路在那个时候是不爱听对情人的责贬,他说:人非鱼,人哪里知道鱼之乐呢?!过后,朋友的话毕竟又对他产生了影响,发觉了那女人种种不足和长相上的毛病,但他始终没有恶她,他感激着她,使他第一回品尝到了城市现代女性的滋味。当菊娃又一次来到省城终于发现了他的婚外之恋,她怒不可遏地与子路闹,子路先是不承认,后来如实招供,并承认了错误,保证不再往来,但菊娃再也不与他同床,每每说得好好的,各自都洗了身子,他已经爬上去,菊娃就歇斯底里地发作,嫌他脏,将他掀推下去。这样的情况日久,菊娃就提出了离婚,而且是非离婚不可,并四处张扬,闹得他单位的人都知道了,更要命的是她一闹起来就手脚冰凉,口吐白沫,数天不能恢复。子路一是受不了纷纷扬扬的议论,二是受不了她的这种发作后的病态,就同意离婚了。在这之后,那个女人也曾来找过子路,子路已经与她没有感情,甚至产生了是她的出现才使他家庭分裂的仇恨,他开始过独身的日子。这期间,父亲去世了,他赶回高老庄奔丧,菊娃是离婚没有离家的,亲戚们指望他们重归于好,事情几乎有些希望了,但他耳闻蔡老黑一直追她,她还加入了蔡老黑的葡萄收购站,他倒计较了,追问起他们的关系到底如何?菊娃说:蔡老黑只是对我好。子路在乡下是要顾及脸面的,因为乡下的是非更多,他说如果要复婚,那他要报复蔡老黑的,比如,托人去砸断他的腿。菊娃说:你报复谁?那女的我报复了没有?子路从她的话里听出她与蔡老黑必是有关系的,他可以犯错误,而他的女人却不能犯错误,于是他是一气走了,回到省城发誓要找一个老婆,一个自己最满意的让外人企羡的老婆,而从此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心态思维和其族种。这就认识了西夏。再婚后的日子,一切都依子路的心想而事成,西夏的短处可能是菊娃的长处,而菊娃的短处却没有一样不是西夏的长处,子路是很得意的,但每每当两人欢乐之后或一块去郊游,去看戏,猛地就想到了菊娃母子,灵魂就不安起来。
他唯一能做到的是给菊娃寄去钱,钱虽然不能顶替一切,而他也只能以钱来表示他的心意,平衡他的心理了。今晚在苏红处,他就是掏了千元交给菊娃,菊娃硬是不肯收的,苏红也在一边劝说菊娃,菊娃说:“我收过他不少钱了,虽然这钱我都花在石头身上,做爹的毕竟要管儿子的,但现在子路是有家了,他愿意这样,人家就也能愿意?引起矛盾那算什么呀?!再说,这次回来给老人过三周年,正是花钱的事儿,他能带回来多少钱呢?”还是不收。子路就把钱交给了苏红,让苏红一定要交给她。现在,见过了菊娃,又把钱总算让苏红收下了,心里宽展了的子路搂抱了西夏,他想象着这个夜晚菊娃一个人在睡吗,她是在后悔着那一场冲动下的离婚,还是在清寂中坚持己见地忍度孤独?子路的眼泪就默然流了下来。
西夏翻了个身,一条腿搁在了他的腿上,并且有一只手抓着他的那根东西,另一只手却把被子往上提,提过了头顶,两人的腿就裸露在了被子外边。子路说:“瞧你瞧你。”坐起来把被子往下拉,盖住了西夏鹭鸶一般的长腿,西夏迷迷糊糊并没有醒。大人们在睡着的时候形象都是可怕的,但西夏的睡态如婴儿一般可爱,月光明晃晃地照进来,子路俯下身去吻了一下那细而飞扬的长眉,扑撒着的睫毛,以及那抿着的有着棱角的嘴唇,他产生了一个念头:西夏会和他偕老吗,太美艳的女人都是短命的,会不会在什么时候西夏要突然死去,那么,他就再和菊娃复婚?这念头来得是那么突然和奇怪,子路不觉有些害怕,呸呸吐了口唾沫,恨自己怎么能有这种念头?!就在心里说:那么,就盼菊娃快快找着合适的男人嫁吧。他思索着高老庄方圆所认识的中年男子,离过婚的并没有几个,而且绝不能配得上菊娃的,就后悔当初仇恨过蔡老黑。蔡老黑夫妻关系一直恶劣,是不会长久的,他爱着菊娃,菊娃也待他好……可是,可是,子路想到这里,心里又憋上了一股气来,说不清是恨起了蔡老黑还是菊娃,烦躁得不能入眠。
翌日,镇街上逢集。县西南一溜儿三个镇,高老庄东十里地的铁笼镇是一四七日的集,南十五里地的过风楼是二五八日的集,三个镇的集是轮流的,三六九日就是高老庄的集。娘叫来了晨堂和庆来,商量过三周年的事,又要子路去请南驴伯,子路说:“病成那个样儿了,咋能劳动他?”娘说:“老一辈的也只有你南驴伯,总得有个主事的人呀!这样吧,你去请请顺善,他是村支书,人又精明,谁家红白事都请他的。”晨堂庆来也说:“请顺善对着哩,我们只会具体事儿出力,全盘掌握还得顺善。你还没去他那儿坐坐?”子路说:“我想过几天的。”庆来说:“早应该去的好!现在苏红蔡老黑红火,但顺善势坐得大,苏红蔡老黑也常请他去吃酒哩!”子路装了烟,怀里又揣了一瓶酒就去了顺善家。
顺善家在坡坎下的涝池边,南北向的两院房子,前边是他的叔迷胡的,后边的就是他家,原本到他家是从迷胡叔门前走的,两家几年来闹别扭,臭得不如了旁人世人,顺善就从西边院墙开了一门。子路刚到涝池边,迷胡叔双手背在后腰,手里还握着一块石头走过来,喊:“子路,子路,你见着百发啦?”子路说:“百发哥也回来啦?”百发是迷胡叔的儿子,在县上工作,妻子儿女也都住在县城。迷胡叔说:“百发领兵回来了,要捉顺善的!”子路吃了一惊,迷胡叔就指着稷甲岭,说:“你瞧,百发领了那么多兵!”子路往稷甲岭看去,岭梁上是长满了树,树衬在天空,似乎是一队人马从岭梁上往下走,就笑了,说:“迷胡叔是诗人哩!”迷胡叔说:“死人?我才不死哩!你爹在世的时候,你爹还关心我,说我要死了他给我棺材呀,可我没死,他却早早死了!我不死,他顺善不死我才不死,除非他顺善把我捏死,用镢头脑把我砸死!”子路觉得他说话不对,说:“你和顺善又闹别扭了?”迷胡叔说:“他两口偷我哩,把我房上的瓦都揭了,麦都偷完了,我出门拿了石头,就防着他哪一天要灭绝了我!”子路给他散了烟,他只夹在耳朵后,一颠一颠去了。子路瞧他走远,才走到那新开的院门口,院里的狗汪汪汪叫起来。
顺善在屋里正和一个人喝酒,子路认不得那人,和顺善热乎着说寒暄话,就掏出了酒瓶,放在桌子上。顺善说:“你这是什么意思,给我拿东西?王厂长,你瞧瞧我这级别,咱喝的都是教授送来的酒!”子路立即猜出这位如戏台上白面小生一般的人就是地板厂的厂长了,他伸出手来,说:“你好!”厂长立即也说:“一提教授,你就该是高子路吧!我叫王文龙。幸会,幸会!”顺善说:“真是幸会,两个大人物幸会了嘛!今天是什么日子?高老庄应该纪念这一天哩!”王文龙递上了名片,子路说:“王厂长,这高老庄的劳力差不多都是你的雇员喽!”王文龙说:“都是地方支持,这不,我就来向顺善请主意来了!”顺善说:“子路,王厂长长得白面书生似的,可办事大气得很,你恐怕也难以想象,他要把高老庄整个儿承包了,全镇的人都要成为工厂的一员,而高老庄的土地又都算工厂的地盘,地板厂将要发展成一个大的公司,那咱这儿的人就有好日子过了!”王文龙说:“这仅仅是个设想,惭愧,惭愧,目前工厂还没有这么大实力的。”顺善说:“没问题,厂长!人有多大的胆地就有多大的产呣!我是支持你的!”子路在心里盘算:高老庄的土地都算工厂的地盘,高老庄的人都是工厂的工人,那么工厂就可以任意占用这里的土地和地上地下的资源了?如果工厂办得好,高老庄的人是能富裕的,可十年八年,以后更长的时间,高老庄还会有些什么呢?子路说:“厂长,你来找我顺善哥是找对了,他就是脑子活,高老庄著名的智多星哩!”顺善的媳妇水兰从厨房里炒了一盘蕨菜烩腊肉,一盘油炸的蛤蟆,端进堂屋说:“子路你回来啦,瞧你把你哥夸的,别人不夸自家夸,荞麦地里剌碟花!他有本事,咋不到城里去当了教授,不去办工厂,倒窝在山里戳牛勾子!”子路说:“咦,你油炸了蛤蟆,你看看,高老庄水泉里一直有这蛤蟆,世世代代没人吃的,倒是你们家敢吃哩!”水兰说:“没想到这玩意儿油炸了好吃哩,越嚼越香!”子路说:“你是眼睛离眉毛太近了就看不见了眉毛,顺善哥要是个不行的,你也不会嫁他!现在是王厂长来请教他了,当教授的也得求他了!”水兰说:“求他?他能干了个屁,连他叔也整日拿了石头要打他哩!”子路说:“迷胡叔是老糊涂了,刚才我在涝池边还遇着他来。”水兰说:“那老家伙不好好地看护着林子的,疯来癫去地骂人,阎王爷还把他留在人世干啥哩吗?!”顺善推了水兰一把,说:“说这些事干啥!你再取个盅子,让子路喝几盅。子路,你爹三周年是准备大过呀还是小过呀?”子路说:“我就为这事来请你去我家拿主意哩!今日逢集,商量个规模了,趁集得办货啊!”顺善拍着脑门,他的脑门亮光光地凸着,像个寿星佬,说:“日子是后天吧,那今日就是最后一个集了。这可是大事,来,你和王厂长喝几盅了,咱与你娘商定去。王厂长,这就慢待你了,你和子路划六拳!”王文龙说:“你们是急事,需要不需要我帮忙?”子路说:“不用不用,多谢你了!”王文龙端了盅子,没有和子路划拳,但对喝了三盅,子路一再说对不起,三人便出门分了手。
依庆来的主意,三周年要大过:老人在人世间就这一个节日了,何况子路又不是平常人。但娘的意思小小办一下就罢了,三周年虽是大事,一是家里没人手,忙不过来,二是村里一些人在地板厂上班,耽搁一天两天让人家少挣多少钱呢,再说子路能有几个钱的?庆来说:“四娘就会哭穷,子路两口都在省城工作,他们没钱谁还有钱?四娘别害怕,我们是不会借的!”娘说:“庆来到了地板厂倒学得会说话了!”顺善一挥手说:“子路,你给我说,你准备拿多少钱操办这事的?”子路说:“你拿主意吧。”顺善说:“前年蔡老黑的娘去世了,待客一百〇八桌,狗剩给他爹过三周年待了六十桌,栓子给他爹过二周年待了五桌,吃饭穿衣看家当,也没个准儿。依我看,我四伯一生德高望重,又爱热闹,过三周年来的人肯定多,你把谁能挡了?子路又是咱高老庄的名人,方圆几十里哪儿又出过第二个教授?事情办得冷冷清清招人笑话哩!但咱也不必太张扬,人一死,说的是给死人过节,死人又能知道什么,还不是给活人撑面子,子路这么大的出息,早给咱四伯壮了脸了,荣宗耀祖了,也不见得需要以过三周年争荣誉的?就是再有钱,咱弄得呜吼连天的,别人还背后嫉恨哩。苏红给她爹过三周年,她以为她有了钱,让人刻了匾来送,匾在古时候是皇帝赐的,谁想要个匾就能有匾?苏红把那匾挂在墙上就跌下来摔断了。这活该,她爹负不起匾嘛!我的想法,咱不大不小取个中间,待上四十席客就差不多了。”子路娘说:“这都多了。”庆来说:“这还多?咱本家底窝子大,你算算,就坐十席吧?”晨堂一直坐着吃纸烟,这时又拿打火机要点一根,顺善从他嘴里取过纸烟自己叼了,说:“晨堂,不要只顾着吃便宜烟,你的意见呢?”晨堂说:“我听你的。”顺善说:“你一辈子没主意!”就又说,“四婶,四十席是稍多了些,我已经计算了,咱把镇街的人就算全挡了,但蝎子尾村在五服之内的不说,出了五服的姓高的能挡了哪一家?再加上子路的一些朋友,比如苏红呀,地板厂的王厂长呀,学校里的子路当年的中学同学呀还不来一桌?还有菊娃的娘家人,虽说离了婚,但都住得近,菊娃还在咱家住着,毕竟一场亲戚,藕断丝还连哩,他们肯定要来的,这就得三十六七桌。说的是三十六七桌,你还不按四十桌来做?”娘也掰了指头,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说:“那就四十桌吧。”顺善笑了一下,说:“四婶,你听我安排没错!”头一抬,便瞧见西夏从卧房出来,就叫起来了:“这是咱的弟媳妇吧?”子路忙说:“西夏,这是顺善哥!”西夏说:“顺善哥!”伸了手过来,顺善握了,西夏就到院里去。晨堂扑哧哧笑,说:“他们还握手哩!”顺善说:“正话没你,邪话就你多,在外国,公公和儿媳见了还拥抱哩!子路,我真不知道你媳妇在卧房里,我刚才说到菊娃娘家,她怕不高兴了?”子路说:“没事。”顺善说:“城市人到底不一样!”就从怀里取了一个小本儿和笔,说:“那我就给咱开筹办的项目了。”子路娘说:“这几年村里红白事都是你总管的,你开!”顺善歪头写起来,晨堂就嚷道要子路取了酒来,三个人就一人一口轮换着瓶子干喝,晨堂还说:“顺善,我们先喝呀,给你留着的。”与庆来划起拳。老式拳划了三回,庆来老是输,就提出划日本拳,说是在地板厂学的,教晨堂古司太古司太,晨堂总说成勾子抬。顺善收了笔,说:“少喝几口,过会儿得分配你们去集上买东西!”就念起所开的项目:西凤酒三箱子,啤酒四十捆,香烟四箱子,猪肉八十斤,白萝卜一百斤,红萝卜六十斤,木耳十斤,香菇十斤,粉条三十斤,土豆一百斤,白菜五十斤,蕨菜三十斤,莲花白六十斤,芹菜三十斤,豆腐五十斤,黄豆芽四十斤,绿豆芽二十斤,猪头六个,猪心肺十副,肠子十副,蹄子八十只,猪血十斤,肝二十个,耳朵口条各二十个,鸡四十只,鸡蛋十斤,腥油五十斤,菜油三十斤,葱蒜香菜各二十斤,莲菜四十斤,驴肉四十斤,枣十斤,酱醋盐味精大魁花椒姜粉辣面不算,大米二百斤,江米四十斤,麦面二百斤,荞面五十斤,小米三十斤。众人听了,都点头说:合适。顺善说:“咱就按这些准备,我计算得保守,想不要把东西剩下,剩下一堆四婶一人就不好处理,如果在做的过程中缺什么,可以临时再买,我那里什么都有,去我家拿就是了。现在我分一下工:凡是菜蔬一类,庆来你去集上负责购买,一定要买齐,不要今日买不齐明日到铁笼镇,那就麻烦了。哎,四婶,柴火怎么办?”娘说:“柴也要买的。”顺善说:“庆来你还得负责买柴,硬劈柴买八担,干梢子四担,软梢子三担,我那里有麦秸和干棉花秆,煎豆腐和做心肺麻辣汤最好,我让水兰今黑背几背篓来!”庆来说:“你这不是酿兮我们吗,我穷是穷,柴火还多哩,再说,地板厂的下脚料多的是,我从那儿背些来。”顺善说:“那好。烟酒山货晨堂去买,烟买‘红塔山’还是‘金丝猴,还是‘宝成’?我看少买些‘红塔山’,买十条,剩下的都买‘金丝猴’,‘宝成’怕拿不出手。”子路说:“‘金丝猴’买硬盒的!”顺善说:“肉类我去寻雷刚。”晨堂说:“我想也只能你去,雷刚鬼得很,你去能杀下价,你看要不要鱼?”顺善说:“咱这不兴鱼,也没人会做,上次蔡老黑过事上了鱼,一半都糟蹋了,咱每个席上上清蒸鸡就很排场了,我到镇街鸡场去买。现在有个问题,就是谁去买粮?我昨日去镇街粮店了,那里的米不好,一样的价钱,不如跑到铁笼镇去买。”庆来说:“晚上我给牛坤说,让他去。咱都忙活哩,他还在厂里上班挣钱的,四叔在世时待他多厚,连他的媳妇都是四叔给物色的,他竟不来问问有事没事?!”娘说:“今日我没叫他,明日他还能不过来帮忙?”顺善说:“灵堂上下的一切东西那就是子路的了。”子路说:“这些我准备了。”晨堂说:“你见过子路买回来的蜡烛吗,天神,那么大的,一根就点一夜哩。还有那些阴票子,城里人有钱,票面都是一亿五千的数呀,我只怕四伯在阴间里这钱怎么个花呀?”顺善不理他,说:“响器的事,咱请东川的张家班还是请西沟村的李家班?”庆来说:“东川的班子唱得好,但西沟李家班是洋鼓洋号,咱都请上!”顺善说:“四婶,你说呢?”娘说:“你四伯一辈子好热闹,就给他多请一班,再是,镇街上现在兴过三周年放电影的,咱也演一场。”顺善说:“你要不说我还要提说的,过三周年是白事,也是喜事,咱演一场。这我得让蔡老黑去办了。”
顺善说完了,问大家还有什么遗漏的,大家说:“顺善真是好主管!”顺善说:“这有个啥,我只是办的多了些罢了。子路你就取钱吧,大家分别去办。”子路就喊西夏,两口子去了卧房,娘又拿酒招呼顺善庆来晨堂喝,晨堂低声说:“子路的经济是媳妇管哩!”正说着,子路就拿了钱出来,每人发了一沓。顺善夺过,说:“这钱我管,我落个账,咱一人先拿三百,买什么都打个票,将来我一宗一宗给子路结算。”当场点了钱,写在本子上,给晨堂庆来一人发了三百元,各自站起来回家拿背篓担子要去集上。子路母子送到门外,顺善却突然拉子路到一边,说:“差点忘了,你觉得是不是应该到镇政府请请镇长他们?”子路说:“这些人我不熟的。”顺善说:“可人家熟你呀!不请他们当然也行,可在地方上,人家是咱们的领导,你这样的名人家里过事,他们不来也没脸面。再说,你以后不常在家,老娘却在,本家人却在,啥事还得靠人家关照的,你说呢?”子路说:“依你的来。”顺善说:“那我晚上就过去请他们,这事交给我好了!”子路说:“啥都麻烦你,一切都靠你了。”顺善说:“这就见外了,我还能给你帮什么忙?!”说完就走了。
子路和娘在门外目送他们走远,很是感激顺善,回到院子,西夏却在窗台上对镜化妆,说她也到集上去呀,石头的头发长了,她想背孩子去理发馆理理发。做娘的忙叮咛发不能理的,等后天中午以后,门上的白纸对联换了红纸对联,灵堂上的东西都拿去坟上烧了,才能洗头剪发的,要不,犯禁忌的。西夏悄声对子路说:“我早上剪了脚指甲的。”子路说:“不知不为过。”西夏说:“你是知道的,这几天却天天要……”子路赶紧拿眼睛瞪她,自己脸却羞红一片,就搭木梯上了堂屋楼上。楼上塞得满满的,全是些没用的桌子椅子,纺线的车子,织布的机子,背篓,菜瓮,还有劈开的柴火。靠墙处是娘的寿材,原本这里一排放了两具,爹的抬走了,娘的年年刷一遍漆,漆得能照见人影。寿材上的木架上,一半放着子路在家时读过的课本,一半放着爹死后孝子贤孙们穿过的孝帽孝袍,麻绳,麻鞋,还有多种纸扎的祭品。母子俩一样一样往下搬,尘灰落了一头一脸,娘不禁想起亡人,一屁股坐在灵牌前的椅子上,用手帕就捂了脸,咿呀咿呀哭了起来。娘一哭,子路也是泪水长流。
院门口有很重的脚步声,有人一边喘气一边喊:“是不是这家?柴来了!”娘立时止了哭,跑出去,一个宽脸汉子挑着一担劈柴在门口,忙说:“是庆来买的柴吧?”汉子说:“我不知道叫什么,胖胖脸,眼睛红红的。”娘说:“那就是!”挑柴人哐地将柴担撂在地上,说:“后边还有成十担的。”语未落,一溜带串进来了硬劈柴八担,干梢子六担,软梢子三担,庆来在后边跟着。柴火一下子堆了一大堆,庆来指挥了卖柴人将柴火往院墙根放,一一付了款,在纸上落了账,打发着走了。娘说:“让人家喝口水么!”庆来说:“都在晨堂媳妇的食摊上吃了喝了。”子路说:“她在集上卖饭啦?”庆来说:“每一集他们都卖麻辣心肺汤,晨堂精得很,我去买柴,卖柴的人多,都争着要卖给我,晨堂就说:要想卖掉,就得去买一碗汤喝,这些深山的人就拿了馍在食摊上买汤泡着吃了。”娘说:“晨堂都是娃多,也是把他逼得这样。你得给他叮咛,菜蔬得今日买齐呀,不要光卖了心肺汤把事误了。”庆来点点头,说他再去地板厂,联系弄些下脚料。娘又说:“如果人家要钱,你就给出钱,不要让人家过后说个不是。”庆来说:“这个我知道。”子路就把一包纸烟塞进他的怀里。
从来没有任何时候像这个时代一样,人们可以毫不在意自己的生命,随时为国家的富强将自己的生命献上祭坛满腔的热血,似乎就为了一次美丽的绽放,一个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从容的走向死亡那些大难不死的劫后余生者,为了各自心中的理念和信仰,不断的在黑暗中前行摸索此书献给戒念的爱人和即将要出世的孩子,希望所有的人都能够沐浴和平自由的阳光下献给喜欢戒念文字的亲爱读者们,还有便是献给所有百年来为争取民族独立和中国富强而牺牲的先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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