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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某某是饿大的。
在她的印象中,她小时候几乎就没吃饱过。家里的一日三餐永远都清淡乏味令人提不起食欲。早上咸菜下稀饭,中午素菜配白米饭,晚上稀饭就咸菜。偶尔有点变化,来碗挂面什么的,面汤明亮得能当镜子用,连脸上的麻子都能照清楚。
她吃不下吞不下,爸妈还非得逼她吃,他们腾出手来喂她,大勺大勺往她嘴里塞,直噎得她翻白眼手脚抽抽。爸妈一边喂食一边苦口婆心给她讲解粮食来之不易、现在的生活多么幸福。尤其是妈妈,她一说起来可就没完没了。妈妈说她们小时候可穷啦,家里兄弟姐妹众多,大家扁着肚皮张着青蛙般的大嘴等饭吃,一年到头吃不上顿饱饭。她有次吃饭弄撒了几颗米粒,硬是被她的妈妈摁到地上结结实实打了几棍子。她的妈妈,也就是杨某某的外婆,训斥她说,你们现在多幸福,她们那会儿从来不知道大米饭长什么样子!
杨某某听着妈妈絮絮叨叨、声情并茂的回忆,感觉吃饭简直成了酷刑。她每顿都吃不饱,肚子随时随地向里瘪着,动不动咕咕咕响。但她精力又格外旺盛,每天翻腾个不停,跟那些个满面红光肚子圆鼓鼓的小孩混在一起玩,她比别人跑得快、力气比别人大,直玩到深夜才拖着更加饥饿的肚皮回家睡觉。
睡觉也是件难熬的事情。肚子饿啊,在床上翻来滚去睡不着。她躺在床上喊爸妈,说她肚子饿想吃东西,但是通常没人搭理她,有时候她能得到妈妈不耐烦的回应“妈妈肚子更饿!妈妈上班很辛苦的!”这时她会感觉好受点,挨饿的不只她一个人。她强忍着饥饿沉沉睡去。梦里,家里的小饭桌上摆满了大鱼大肉,香气扑鼻,她直接上手,大坨大坨往嘴里塞,把那一桌全都吃光了。她心满意足摸摸肚皮,哎,还是饿啊!她往外走,小伙伴们围成圆圈,中间堆起小山丘般的馍馍糖果,他们热情地邀她同吃,她也不讲客气,大把大把往嘴里塞,很快把小山丘夷为平地。但是,仍然饿,饿得难受。她大哭起来,伤伤心心地大哭,自己把自己哭醒,明白原来刚刚是在做梦,于是哭得更伤心了。
吃不饱怎么办?总要想办法的。小孩自有小孩的办法。她跑到别人家去“向嘴”。“向嘴”这个词很生动形象,就是把嘴向着别人,指望能得到点吃的。大人不向嘴,他们不好意思那样,但是小孩子就可以。他们闻到别人家饭菜的气味,鞋子都顾不上穿就兔子般蹿到人家门口,咚咚敲门,假装找那家的小孩玩儿,顺便,真的很顺便,就跟着吃点。这也得看运气。遇到人家心情好有高兴事,能进去坐一坐吃上几口;假如那家大人比较节俭或者抠门,前去“向嘴”的小孩就只能止步于门外、眼巴巴看人吃饭了。
杨某某在这方面耐力惊人。她能在别人家里待半天,屁股都不带挪一下,如同在板凳上生根了。
有一次,她瞄见班上一男同学的妈妈在擀面,白胖胖的面团躺在案板上,仿佛在向她招手。案板旁边搁着一只搪瓷碗,碗里是剁好的馅儿。她看得很清楚,猪肉白菜馅,她的口水开始啪啪流淌,她往家里跑了一趟,很快跑到男同学家门口,咚咚敲门。
门打开了,只开了一条缝,男同学从门缝里瞅她,目光中充满警惕,问她干嘛。她笑盈盈回答到,我带了作业,一起写吧。她成绩比较优异,那男同学经常抄她的作业,所以她特地带上作业本。男同学扭过头去向妈妈请示,大概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把门打开了。
他们开始写作业。同一间屋里,男同学的妈妈已经擀好了面皮,开始包饺子。面粉的香味扑进她的鼻子,她又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
“阿姨,晚上吃饺子呢?”她望着男同学妈妈的手,那只手又包好了一只白白胖胖的饺子。真好,她们家只有过年才会包饺子,那馅儿都是菜多肉少,白菜白菜肉丁点儿馅儿,韭菜韭菜肉丁点儿馅儿,硬邦邦的素菜能把饺子皮戳破。为了避免出现破皮的情况,只能少包点,所以她们家的饺子一般都是扁的、从来没鼓过,像她的肚皮。
“嗯。”男同学的妈妈漫不经心哼了哼。
“哦。”她表现得像个三好学生,坐得端端正正,低下头继续写作业。也许阿姨会看在她这么乖巧的份上请她吃个饺子?男同学的作业,好多都是她教他写的呢!
锅里的水开了,咕咚咕咚。饺子们滚进去了。她听见了它们欢腾的声音,闻到了猪肉白菜与面粉完美融合的香气。
她猛地站起,冷不丁踢翻了凳子,“阿姨……饺子熟了……”她感觉脸上火烧火燎,连忙低头扶起凳子。
男同学和妈妈开始吃饺子。男同学是就着醋吃的,男同学的妈妈做了个辣椒蘸水。男同学嫌馅儿里的肉太多了,被他妈妈敲了几筷子,“笨蛋,别人家想吃肉都没有呢!”母子俩有说有笑,二人饱嗝一个连着一个,中间吃撑了还休息了半把个小时,接着又吃,把一大盆饺子吃了个底朝天。
杨某某在旁边把作业写了一遍又一遍,本子都戳破了。终于等到妈妈的叫喊声,“杨某某,回来吃饭了!”她收起课本,起身,礼貌地向男同学的妈妈道别,快步离开。打那以后,她再也没去过那位男同学家里。
当然,也有不“向嘴”就能吃饱吃撑的美好时光,那就是每年的春节。无论再贫穷的家庭,过年的时候桌子上总要摆几盘像样的荤菜。大人把小孩的荷包里塞满自家翻炒的花生瓜子蚕豆,中间夹杂几颗硬硬的小糖。孩子们欢天喜地,红扑扑的小脸蛋透着喜悦。大人和小孩放肆地开怀大笑,尽情享受着这一整年的快乐。
小孩子们凑在一起,掏别人的裤兜,毫不吝啬地分享零嘴,大笑着傻笑着,在地上翻滚跳跃,身上再脏也不会挨骂。一颗颗小脑袋搁在地上,也不怕地凉,他们仰望天空,幸福地大喊“过年真好!”
杨某某哑着嗓子呐喊要是每天都过年就好啦!
现在,真的如同孩子们所希望的那样,每天都跟过年似的,现在的小孩子成天嚷嚷,“不吃啦!从早到晚都是吃吃吃!肚皮要破啦!”人们早已吃腻了大鱼大肉,倒还更喜欢清粥配小菜。
杨某某也是其中一员。肉可以不吃,水果蔬菜万万不能少。
日子,真是越过越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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