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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的多次方母亲（第1页）

我那活了近九十岁的外婆是虔诚的基督徒，温柔善良，安静内敛，讲起话来轻声细语。

从记事起她似乎都没有变过模样，清瘦的脸庞上沟壑纵横，黝黑的额头叠着层层梯田般的褶皱，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略微佝偻的背影像纸片一样单薄。与其说是走路，倒不如说是依靠身体左右摆动带动身体，以脚后跟为轴心拖着两条圆规一样的尖脚向前交替挪动。

在我还很小时候的一个晚上，曾经看她在昏黄的煤油灯下解开缠在脚上的那条长长的黑色布条，我惊奇的发现她那双与众不同的脚——完全变形的脚趾挤在一起，厚厚的老茧，完全变形的骨骼，大脚趾顺带着四个小脚趾一条线蜷缩在脚底部，形成一个类似于箭头的状的扭曲形状……

直到多年后，我才在一本生物学书本里写的“偶蹄目和奇蹄目动物的脚部特征”的描述里找到能与这种“三寸金莲”的畸形小脚相匹配的文字。很难想象就是这样的一双令人毛骨悚然的脚伴随她从五岁开始到近九十岁的人生。

外婆曾用这样一双小脚摇晃身着体，领着我步行十余里去探望她的母亲。那是一位更加年长，有着同样的一双畸形小脚和重叠着沟壑脸庞的母亲，她是母亲的母亲的母亲-----我的外曾祖母。数学术语或许更能准确描述：我的三次方母亲，豫西南人们把口里称谓叫做“姥~婆”。当从口里叫出“姥~婆”的发音时，在姥的后面声调一定要拉长且平声发音，以着重强调她的辈分，以别于男人们口里俗称的“老婆”的发音。也许这样的发音更能突出她们漫长而曲折的人生吧。

外婆挎上一个竹篾编的篮子，篮子上盖着一条带花格子的毛巾，里面放着挂面或鸡蛋或一包用黄色草纸包裹的红糖，那是她带给自己母亲的礼物。她左右摆动着身体拖着圆规一样的脚走的很慢，甚至有些艰难。我们一路上走走停停，往往是我走了很远停下来，在草丛里捉几只蚂蚱用狗尾巴草串起来一边逗地方的蚂蚁玩，一边等她赶上来，如此反复，十里路差不多要走大半天时间。

三次方母亲比二次方母亲的手里多了一根油光的木头拐杖。彼时的外曾祖母已失去了行动能力，拐杖并没有能够帮她站立起来，其作用仅能帮助她的身体延长不足三尺的活动空间而已。顽皮的重孙们时不时恶作剧藏了她的拐杖，她也从不气恼，慈祥地轻声说：赶紧给我送回来，不然你爷可要打了啊。我从不捉弄她，我觉得她不能走路已经够可怜了，完全搞不清为什么这帮家伙要找她开心，因此，我也和同辈的重孙们玩不到一起。我帮她找回拐杖然后放到她的身旁，把自己口袋里的糖剥一个放她口里化着吃，而她，有时则会从床头抽屉里翻出一个口袋，从里面掏出一把已经发黑的红枣或炒过的花生给我。

我从没见过舅爷打孩子，也从不骂人。他是个鳏夫，舅奶奶去世后，他就和他的母亲我的外曾祖母相依为命。我对舅爷最深的印象是每个新年去他家走亲戚，他都会从红薯窖里拖出几根甘蔗，用刀子把表皮刮得干干净净给我吃，甘蔗脆甜可口。

每次从他家告别离开他都亲自送我们走出村子很远很远，他和母亲一边讲着事情一边流泪，走走停停，母亲偶尔也要抹抹眼泪，整个送行离别的过程都笼罩在悲伤和压抑的气氛之中。儿时的自己并不了解他为什么要流泪，觉得他很烦。大人们慢悠悠的步子走走停停，这总是会影响我在回程时路过镇子去向大人讨要买零食的时间。

舅爷总是站在那个高岗上目送我们离开，回头看一眼他就挥挥手，依依惜别。有时候走了很远，人都成了一个小点了，仍然能够看到他站在那个高高的土坡上没有离开。

我清晰地记得姥婆用那根木头棍子驱赶围在她身旁母鸡的样子：母鸡们毫无忌惮地围着她，慢条斯理的踱着步子，又精明地歪着脑袋瞪着她手里的馒头，瞅准机会就是一击，于是馒头滚落在地，她忙用力挥动着拐杖驱赶，胆大的母鸡见缝插针回头又把馒头啄了去。有时候她也能用棍子扒拉回滚落的馒头，慢慢捡起来，一点点抠掉沾上灰土柴草，仍旧慢吞吞地细嚼慢咽，而抠下来扔掉的馒头渣又将引来更多的母鸡。

没有牙齿的她吃任何东西都很缓慢：太干的咬不动，需在嘴里慢慢化着吃，稀得兜不住，顺着嘴角就会往下流，稠点的粥又怕呛到。人一旦老了就连用力咳嗽的自由也没有了，生命在人生此时就像一支烧到尽头的蜡烛，不小心吹的一口气就可能让蜡烛熄灭，对于老人则会阴阳两隔，所以，万事皆需小心。

在孝子贤孙们的精心照料下，外曾祖母在她九十二岁时无疾而终，离开了这熬煎一生的人世间。那根油光的拐杖在她去世后就成了烧火棍，一点一点消失在火红的土灶锅底。

多年以后，当外婆慢慢老去，她也即将失去行动能力。我在某次返乡省亲时在县城中心的大十字百货商场给她精心挑选了一支拐杖，那是用某种藤类植物的枝干熏烤弯折而成，既具韧性且十分轻便。在选购时我脑海里出现的是外曾祖母驱赶母鸡的情景。选择轻便一些的拐杖只是希望即将老去的外婆在驱赶母鸡们时能尽量轻松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