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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现在。他画着眉。只是画眉,像某个沉迷京剧的世家子弟。因为仰慕某位花旦,暗自模仿,我从前在母亲的大皮箱里见过那些耍猴戏时用的脸谱。
红拂捻着兰花指,将细粉扫到眉尾。他有意将眉尾拖长,长到入鬓。
描完眉,他开始打腮红。他有意打重,按黑鬼的话说——“红得像两块被打肿的屁股”。这使得他更像是扎在草台子后准备登台的戏子。
他又穿上了那件他最引以为傲的红色长裙,他有许多红色裙子,红得各异,红得千奇百态。无论是哪一件,上了他的身,红色都会暗淡,它们无论多么鲜艳,都会被红拂那双悒悒郁郁的眼睛夺走注意。
我坐在他背后,看着镜子里的五颜六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克里斯,”门轻轻地被推开了,大豆丁抡着一把扫帚走了进来,“有空吗?出来一下。”
红拂画得入迷,丝毫没察觉到外来客的存在,我悄悄掩门,随大豆丁走了出去。
刚出门他便递给我一封信,十分正经地说:“巴斯公爵要替他的儿子举办一场生日宴,家里的仆欧不够,正向哈吉要人。这差事原本哈吉指了我,但我想,你前几天问我要差事,一副急需用钱的样子,所以我想把它让给你。”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说:“巴斯公爵是汉米尔斯上将的同僚,深受上将重视。汉米尔斯上将也会去,自然,这份临时工的油水也是相当丰厚。”
“那汉米尔斯夫人会去吗?”我意图不要太明显。
大豆丁摸摸后脑勺:“也去。”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我看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线索,“顺便还可以见到她。”
“前几天下了几场雨,我弟的病又重了。湿气一上来,整天不停地咳,我……”
“我知道了。”我默默收下那封介绍信,想了想,又补充,“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夫人的吗?”
“没有……”
大豆丁露出一副极难为情的表情,犹豫了许久,才从裤兜里掏出一朵皱巴巴的纸花。
这是由彩纸简单叠成的假花,花蕊处滴了灯油,点火烧起来时最好看。只是这样一朵小花,随处可见,平平无奇,无须我说什么,大豆丁自己就能预见它的廉价。
“这是郁金香。”大豆丁吭吭哧哧地揉着被折坏的一角,前言不搭后语,“向红拂新学的,叠了一晚上,才叠出这么一朵稍微像样的。想让你……让你替我捎给汉米尔斯夫人,她告诉过我,她应该等不到花园的花开了。”
“什么叫等不到花园的花开了?”我品出一丝弦外之音。
大豆丁同样迷惑道:“我也不知道。想是她爱惨了花园里的那些花,但入了春,那些花儿迟迟不开。她马上就要生产了,听说已经订好了圣玛莉安医院的床,月底就要住进去。”
“所以……你这次不去,就很久以后都见不到她了。”
说到这里,我的心跟着大豆丁眼神里所流露出的情绪一样,莫名伤感起来。
我同他站在门外,又安慰了些有的没的,直到确定他的心情没有大碍,方将人放走。
再回到屋子里时,红拂已不知去向。
他总是这样,来去无踪,就算从你身边经过,也安静得像只猫。
而每当这样找不到他的情况下,我都会先去那棵马尾松下看一眼。那是我与他约定俗成的秘密基地,也是承载了我们无数秘密与心声的私人王国。
果不其然,红拂悬挂在那棵树上。他的小脚——中国人叫什么——啊对,三寸金莲,探出灯笼裤,让人想起一句诗——“小荷才露尖尖角”。
红色的长裙,要配红色的绣鞋,上面的花我看不懂,但不影响我体会他此刻的悲壮。
风如浪潮般迎面涌来,满地新草发出哗啦啦、哗啦啦的声响。红拂那头汪洋的乌发,乱扬在空气中,发丝缝里只露出了一双眼,我看不清他是何表情。
“等过几天我就出去。”红拂吊在树上,被一页被风击打的经幡,连声音都带着隐隐的颤抖,“克里斯,其实我没忘,没有忘记我们曾经的约定。”
这是自阿兰搬走之后,红拂第一次,正面给予我的,关于逃跑计划的态度。
“克里斯,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懂,人一旦有所挂念,就会变得容易败下阵来。”红拂还在吊着,双手抱着树干,整个身体像晒鱼干似的,悬在半空中,红裙子像悦动的火,“至少在阿兰这里,我想我是愿意认输的。”
“那你又在等待什么?”我迎着风,任由衣服被吹得无比膨胀,大声道:“等待阿兰回心转意?你明知他不会这样。”
“我要等山本,我要亲口告诉他,不管从前怎么样,以后一定要善待阿兰。”红拂放下一只头,捋了捋满脸的头发,从树上晃晃荡荡地跳了下来。
“我要告诉他,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一定不要再辜负一个人的真心。这世道,获得一颗真心比活下去还难。你说呢,克里斯?”
“我无话可说。”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有些生气。
阿兰阿兰阿兰,为什么他总是想到阿兰,总是替阿兰如此着想。明知人家已经说过不想要他管了,他还如此地古道热肠。
红拂说:“我以后不在了,我不在以后,就没人保护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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