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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虔微微冷笑:“敬师?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公孙贾也。他是为了劳动老甘龙替他讲书。”
“讲书?请老太师教诲他儿子么?”
“哪里。给太子讲书。公孙贾在我这里絮叨,言说他自己修习甚浅,几篇古文揣摩不透,想请老甘龙给太子讲课。你说此等小事也来聒噪,烦不?过了几日,又来絮叨,说老甘龙已经答应,问我该讲何典籍?我哪儿知道啊?就说你自己看吧。不想他竟厚着面皮向我讨酒,说我不饮赵酒,不妨教他孝敬老师。你说,他如何就知道我不饮赵酒?那个笑啊,让我发腻。我给了他几坛酒,立马送客!”嬉笑怒骂间,嬴虔充满对公孙贾的轻蔑与厌恶。[点评5]
卫鞅听得分明,心中不禁一个激灵——好个阴鸷的公孙贾!事事都向首席太子傅“禀报”了,又事事都按照自己的谋划办了。嬴虔却是什么也不知道,却又无法说自己不知道,但凡有事,又必须担待。仔细一想,此事还只有嬴虔这个角色可以扳过来。卫鞅又大饮了一爵,慨然笑问:“公子,可知老太师给太子所讲何书?”
嬴虔摇摇头:“管他甚书?还不都一样?酒!”
“老太师讲的是《尚书》之《洪范》篇。”
“有何不妥么?”
“公子,《尚书》之《洪范》篇,乃殷商箕子对商王讲述的治国主张,王道阴阳学说之经典,师古敬天,贬斥人为。王道之说,无出其右。”[点评6]
嬴虔一怔,思忖间脸色便阴沉起来,“啪”地一掌拍在石桌上:“直娘贼!”仿佛又在军中,粗鲁地骂了一声霍然站起,“左庶长自回。我去太子府。”[点评7]
甘龙正在侃侃讲书,抑扬顿挫,有声有色。
秦国的太子府,实际上是国府宫的一个偏院。院中最大的是书房,六间房子中分为二,东面是讲书厅,西面是读书写字房。公孙贾给太子的作息时段划分得简单明了:五更至卯时练剑,早晨练字并刻简,午饭后讲书,晚间一个时辰温习。
太子嬴驷是秦孝公与比他大几岁的一个侍女所生。那个侍女叫采桑,生下嬴驷后一个月便突然失踪了。她在嬴驷身旁留下了一方白布,血写着八个大字——身患内疾,远遁山林。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初知人事的嬴渠梁那时很是气愤,认为采桑是个无情无义的女子。及至加冠成年,嬴渠梁才理解了那个美丽侍女的苦心——老秦风习朴野,私生子倒是照常承继大业,然对其母却往往有诸多非议。采桑若留在宫中,蛊惑储君的恶名在宫廷纠葛中随时可能成为儿子的致命陷坑。断然离开,一了百了,岂非聪敏绝顶的奇女子?从那以后,嬴渠梁幡然悔悟,发愤立身,竟一直再没有娶妻立后。
嬴驷由太后抚养长大,天赋过人,成熟颇早,十二三岁就像一个成年人般深沉多思。寻常时日听公孙贾讲书,他极少像一般孩童那样问来问去,偶然问一句,却往往令公孙贾难以作答。有次,公孙贾讲许行的《农经》。嬴驷突然问:“先生言,许行楚人,南蛮舌,如何通中原农事?”公孙贾面红耳赤,沉默片刻方才答道:“此乃孟子之言也,吾何以知之?”
今日讲书的是甘龙,嬴驷倒是非常恭敬,听讲一个时辰神色肃然。小太子很景仰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师,从小就知道他是秦国的三世老臣、学富五车的东方名士。《尚书》又是他第一次听治国大道,确实是津津有味。
“统而言之,《洪范》篇乃万世楷模。五行、五事、八政、五纪、三德、五福、六极,乃天地万物运行之恒辙,治国理民之大纲,交友为人之准绳也。三代之治,所以垂世,皆赖箕子《洪范》之力也。春秋以降,王道式微,霸道崛起,此所以天下大失康宁,水深火热之故也。惜我秦国,本东周开国诸侯,自穆公百里奚力行王道,大出天下以来,世风日下,淳厚尽失,王道湮灭,国势沦落;河西之地尽失,陇西之族屡叛,庶民惶惶,朝野怏怏,国将不国,殊为痛心。呜呼!穆公安在?百里奚安在哉?!”老太师甘龙讲到最后,白头颤抖,伏案痛哭失声了。
嬴驷毕竟童稚纯真,惊讶非常,连忙上前抚慰:“老太师莫要伤恸,国家大政,从长计议也。公父回来,嬴驷定然禀明老太师一片忠心,力谏老太师主政治国便是。”
“咳!”公孙贾重重地叹息一声,泪光晶莹,哽咽有声,“太子也,今非昔比,断断不可莽撞。老太师一片苦心,太子心知足矣,何敢奢望亡羊补牢。”
“老师之言差矣!”嬴驷慷慨正色,“亡羊补牢,犹未晚也,何谈奢望?尔等老臣,难道以为公父乃昏庸之辈,不纳忠言么?”
公孙贾大为惶恐,伏地叩头不止:“太子休出轻率之言,臣等委实吃罪不起。老太师风烛残年,臣亦久欲逃遁山林,岂敢过问朝局?”
谁知嬴驷更加气恼,小脸儿通红,尖声叫道:“岂有此理?秦国难道成了危邦不可居么?谁将国家搅成了如此模样?骨鲠之臣都要走!谁?说呀!怕甚来……”却突然打住,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门口。
嬴虔一脸寒霜走了进来,冷冷道:“驷儿,身为太子,对大臣不敬,成何体统?”
嬴驷和所有的公室子弟一样,素来害怕这位威猛庄重的伯父,况且他又是太子左傅,管教自己名正言顺。脸上一红,声势顿时萎缩,期期艾艾道:“驷儿,见、见过公伯。没、没说甚……”
“国事有官称。不是公伯,我是左太子傅,来检视学业。”嬴虔冷冰冰打断嬴驷,将“左太子傅”几个字咬得又重又响。
甘龙正在泪眼蒙眬,一时竟有些茫然。虽然他是资深老臣,但对霹雳猛将嬴虔却素来敬而远之,实则是敬畏三分,况且今日又在太子府,嬴虔分明便是正主儿;自己身为太师,对太子讲书本也无可厚非,但讲出局外,总有些不妥。虽则甘龙内心忐忑不安,但毕竟是久经沧海,漫不经心地哽咽着:“左傅见谅,都因老夫感念穆公,有所失态。太子劝慰,原是体恤老臣,莫要责怪太子才是。”
嬴驷感激地望了甘龙一眼,觉得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师很有气度。
公孙贾原本难堪困窘至极,但在嬴驷甘龙的一遮一挡之后已经冷静下来,他抹着眼泪拱手道:“公孙贾参见左傅。太子有过,公孙贾有责,愿受惩治。”
嬴虔却大咧咧一笑:“你个公孙贾,我是闷得发慌来转转。老太师讲书,如何不告我一声,让我这粗憨也长点儿学问?”
“左傅笑谈了,不是禀报你了么?左傅还教我赠送老太师赵酒也。”
嬴虔一怔,哈哈大笑道:“糊涂糊涂。那好也,从今日开始,每次我也来听,左右闲着无事,何如长点儿见识?老太师,继续讲了。”[点评8]
甘龙拱手道:“已经两个时辰了。老臣年迈,不堪支撑也。”
嬴虔又是一阵大笑:“老太师能讲书两个时辰,老当益壮,可喜可贺。我呀,最怕说话,半炷香也撑不得,非哑了喉咙不可。”
公孙贾笑道:“老太师委实劳顿,下次讲书,我当专程请左傅监讲。”
嬴虔脸色一沉:“监讲?你疑心老太师,会用邪说蛊惑太子?大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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