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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与自我（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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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与“自我”

此文，系我在澳大利亚“作家周”上的发言稿。归国之后，偶然翻阅，觉得虽和国内的文学创作情况不尽相同，但似乎也不乏其参考意义，现将此文呈献给读者。

——作者

关于“作家与‘自我’”的讨论，很多朋友们发表了很好的作家的笔下究竟有没有“自我”呢？我想回答是肯定的：既有作家思想上的“自我”，又有作家艺术上的“自我”。这两个“自我”紧紧地融合在一起，从而产生了作品。这如同植物的雄蕊花粉传入雌蕊，从而结成一个金光闪闪的硕果那样。但是这两个“自我”，是有着主、从地位的；作家艺术上的“自我”，无论在任何年代，都受作家思想上的“自我”所制约。作家对于宇宙、世界、人生有什么样的解释，笔下就诞生什么样的艺术。法国已故的大作家雨果，他认为人世间最崇高的理想之光，莫过于人道主义，因而他印在书页上的铅字、以及他写的众多人物，都闪烁着人道主义的光辉；它的巨大的思想光焰和艺术魅力，使居住在世界不同经纬度里的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读者，都为《悲惨世界》中的囚徒冉阿让和沦为妓女的芳汀的遭遇感到愤然。如果我们寻找雨果思想上的“自我”，那是并不费难的；它潜藏在冉阿让和芳汀的精灵和血液之中。美国19世纪进步作家杰克！伦敦，在他不箅长的生命中，给读者留下许多惊心动魄的生活画面。我们寻找杰克，伦敦的“自我”，用不着去翻看他的生平自传，只需看看他的作品《荒野的呼唤》、《热爱生命》就可以看见杰克·伦敦其人。在《荒野的呼唤》这部中篇小说里，他写一条名叫“布克”的家狗。这条“布克”性格本来是极为温顺的，但自从到了一个拘商手里，由于主人棍棒的敲打，同类的撕拼，它逐渐改变了驯良的狗性，奔逃到荒野之后，成为狼群的领袖。在《热爱生命》中，杰克！伦敦以其极其冷峻而严酷的笔墨，描写了两个行者的艰险旅程，他们精疲力竭奔命于大自然和野兽的围歼之中，结果是那个极端自私的弱者，没能走出死亡地带；而另个看上去体力十分虛弱，而精神却十分坚强的行者，经过和饿狼搏斗，历尽难以言述的艰辛之后，终于爬出死亡地带而获得了生命。作家从当时人类社会的弱肉强食、尔虞我诈的现象中，提炼文学主题；他的字里行间同情弱者，歌颂同悲苦的命运搏斗的强者，这就是杰克·伦敦透过文字留给读者的一幅“自我”肖像。

仅仅通过上述对两个作家文学道路的剖析，就不难看出，作家总是通过艺术手段，在强烈地表现着“自我”意识。在这个“自我”意识中，作家无法掩饰他对世界、对民族、对国家、对生活的爱与憎，作家的伦理道理、美学观点、艺术趣味等，无一不渗透在他的作品当中。尽管世界上的许多文学巨匠，如俄国的托尔斯泰、中国的曹雪芹、英国的哈代、美国的海明威，甚至包括澳大利亚现实文学奠基人亨利！劳森，尽管他们没有像狄更斯、高尔基那样，在众多的作品中明确地描写过“自我”，低我们从他们著作的海洋中，仍然能够准确地发现这些文学大师们的“II我”。中国古代早有“文如其人”之说，这大概就是总结了我国源远流长文学现象而得到的一个结论。这结论，不但对已经作古的历代中外作家适用，对于我们今天参加“作家周”的同行朋友，也概莫能外。

我个人认为，文学创作中无法排除“自我”；但是这种“自我”表现在书页里，不一定都是正确的。如果一个作家，他对宇宙和社会生活的解释，符合客观实际，和历史的趋向相一致，这个作家的自我意识变成的文学作品，也许能留传千古；反之，如果一个作家对历史的过去以及现实的今天，作出了和客观生活相悖的结论，那留给读者的东西，将是荒唐而谬误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当中，德国、日本、意大利出现一批狂热鼓吹军国主义的文学作品，希特勒手下的诗人，甚至把那些梦呓般的诗句，贴到士兵的炮车上；但这些和人类历史进程相矛盾的文学，终于和那些恶魔同时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因此，作品中作家的“自我”潜影，有的并不那么崇高。即或是作家思想和历史发展合拍，作家的作品——从心河里流荡在稿纸上的浪花和水珠，也有晶亮与浑浊之分、高矮胖瘦之差。我国两千多年前的伟大诗人一一被后代文人作家称之为诗祖的屈原，所以为世人所不忘，至今在端午节，还为我国人民所祭奠，原因在于他的思想是博大的，他的那幅自我肖像是崇高的。他留给后人的诗歌，不是个人身边琐事的记录，也不是闺房中的趣闻秘事。他笔下的“自我”感情的抒发，是对受苦黎民的深爱，是对昏君的无情鞭挞。在他的名篇《离騷》中，虽然表现的是作家“自我”，但这个被楚国权奸所诬陷的伟大民族精灵，并不因自己所受的痛苦，而像鸟儿那样择良木而栖。他在诗中借爱情和梦境淋漓尽致地描绘了他的苦痛与幻变，但他梦醒之后，仍然不愿离开他的故土，离开他受难的父老兄弟。之后他以身殉情，纵身跃入汨罗江，成为伟大的爱国诗魂。

我想：中国自古以来，多少文人雅士，在诗词歌赋中有成绩者颇不乏其人。他们或以物抒怀，或借景铭志，但多为抒发个人在人生中的沉浮荣辱，沉湎于个人身边琐事的喜怒哀乐。由于屈原的精神视野之宽广，他“自我”感情的抒发，已经到了无我的境地；因而，屈原成为文学星空中一轮皓月，他写下的《离騷》、《天问》、《橘颂》……与天地之光华长存——这就是屈原“自我”的伟大形象。

由此可见，任何一个作家，不管你描写的人物与作家“自我”多么相异，你笔下的人物性格、音容笑貌、信仰志趣，和作家的“自我”有着多大的距离，作家的“自我”形象，还是会跃出纸背，成为抹不掉、抠不去的“自我”形象的写照。我想：每个作家都希望自己的形象更完美一点；不希望自己的额头出现脓疮，也不希望自己脸上出现麻子，那么作家抒发“自我”的感受时，应当具有崇高的美好的精神境界，只有具备了这种境界，才能为人类创造更高级的精神财富。

我常常想：宇宙是无限的。而“自我”只是茫茫环宇中的一颗分子、一粒微尘、一线萤光。科学家在探索宇宙奧秘时，在无自我主观意识这一点上，虽然和作家这个职业有着明显的异同，但有一点也是共同的，作家也应当了解“自我”之外的广袤世界，翻翻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几乎无一不是通过“自我”，表现自我之外的广阔社会生活的。一个作家如果作茧自缚，像一条封闭在“自我”小天地里的蚕蛹那样，看不见蓝天，看不见大海，看不到人世间的疾苦，也无法知道人世间的欢乐。这样的“自我，”必然是渺小的，难以与读者心心相印、产生共鸣的。因此，那些把“自我”看成开掘不尽的矿藏，把“自我”看成就是世界的人，无法写出雨果、杰克·伦敦、莎士比亚、屈原、曹雪芹那样伟大作品来的。

很难设想：一个没有博大宽厚胸怀的人，能产生雄浑的艺术；一个完全沉湎于“自我”欣赏的孤家寡人，笔下会响起歼天惊雷。作家思想上的“自我”，制约着艺术上的“自我”；这似乎也是一条我们从事作家职业的一个规律。这次“作家周”的讨论议题中，有些朋友把艺术总结成为“阳刚”和“阴柔”两大类型，我觉得这是一个很精辟的概括。外国的文学作品，我读得很不够，似很难就这一问题发言；但就我国文学作品的艺术气质来看，也不外这两种艺术类型。如宋代女作家李清照大部分词作，多属于缠绵悱恻的“阴柔”类型；而《三国》、《水浒》则气势宏伟磅礴，文字如江河奔腾，一泻千里，是典型的“阳刚”气质的作品。但是，文学作品的艺术气质是很复杂的东西，它常受作家思想的“自我”影响，时而出现“阴柔”，时而又复出“阳刚”或“阳刚”“阴柔”二者兼而有之。还以李清照诗词为例，当这个女作家的“自我”意识，沉溺在倾吐儿女痴情的生活时，她写出“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佳句。后来，金兵长驱直入，她在国破家亡的奔逃中，来到南方。她的诗词中虽然还有“阴柔”型的作品，但也出现了“阳刚”之声，她写出了“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雄浑诗章。因此，仅就作品的艺术气质来讲，虽然可以归纳成两大类型，但就作家“自我”来说，常常是不能分割的。这里再一次雄辩地说明一个真理：作家的生活道路决定着作家的思想感情，作家思想感情上的“自我”变化，又决定着作家艺术上“自我”的变化。

艺术是一个整体，它就像夭空中阴电和阳电结合，才放射出耀眼的火花、发出震天撼地的隆隆雷声一样；作家的“阴柔”和“阳刚”结合在一起的作品，常常是最富有魅力和光彩夺目的。这样的作品，时而金戈铁马，时而弱柳娇花；时而激流千丈，时而小溪潺潺，使枯千的铅字富于音乐的节奏感，情节富有松弛的起伏性。我国的优秀古典文学作品，大都富有这种艺术特色。

今天，当我们坐在一起讨论“作家与‘自我’”的学术问题时，还应看到世界当代文学中的许多现象。随着人类社会的不断进步，像当年雨果以其浪漫主义冲击戏剧中古老的“三一律”程式那样，在当今的文艺领域里，出现了许许多多思潮和流派。我个人认为：这种文学现象乃是历史的必然。如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把人变成小甲虫；先锋派戏剧家尤奈斯库的剧本《犀牛》剧中人物都变成了满台犀牛，在台上吼叫。其实，小甲虫也好，犀牛也好，都是影射社会和人的；作家采取了怪诞的艺术手段，正是为了叫人类生活不再出现怪诞，使人不要被挤得变了形，使人不再像犀牛一样因受压迫奴役而吼叫。透过小说，透过舞台，我们仍然能看到作家的“自我”，是在追求真、善、美的世界，追求人和人之间平等的生活权利。

但是我们也不能不看到当今世界上文学的堕落。在艺术的圣洁殿堂的角落，出现了不阴不阳的东西，如果用动物来比喻的话，它是非驴、非马、非鹿的“四不象”；如果用大自然的形态来比喻的话，它既非雨，也非雪，更不是晶莹透明的冰，而是一团形状模糊的雾。诚然，雾也是大自然形态中的一种物质，但让人们看到的是一片混浊，使读者苦思冥想之后，还是不知所云。我想，与其花时间去读这样的作品，还不如看那些野兽派的“画家”，叫猫、狗或者猩猩在身上和爪尖沾上颜色，在画布上乱爬乱滚留下的色斑更痛快些；因为看那些画儿时，我们知道那是野兽“画”的；而文学作品却出自于万物之灵——人的笔下，我们总不能把文学写作降到动物作画的水准上吧！

因此，我个人认为：如果一个作家的写作降到了动物作画那样的水准，这不但是对读者的亵渎行为，而且也严重损伤作家的“自我”形象——它是当今世界上文学发展中的严重病态。一个作家，无论留在书本中的“自我”潜影，还是在艺术中的“自我”表现，都应该是美好的。无论你在创作方法上倾向于哪一种：现实主义也好，超现实主义也好，象征主义也好，黑色幽默和意识流也好，作家的“自我”职责，是使人们生活得更美好。

让我们共同努力，把作家的自我形象变得更崇高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