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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启示录（第2页）

“张沪，别看维熙其貌不扬。”明之说，“这家伙命里注定走祧花运，你可要留神一点。”

登科操着浓重的苏北乡音说：“也真是怪了。那些女孩子们不理我们，专门找维熙搭呱！”

我哭笑不得，而又无法解释。因为这些都是事实。当我伏首案前，为《十月》写那篇《梦里澳洲》的文章时，我终于悟出了这个道理，那高雅和卑俗的少女，所以来向我索取香烟，和我攀谈，秘密皆在于那两支香烟之中。

登科和明之吸的“三五”、“双喜”，烟虽然名贵，但和澳洲烟草一个味儿；我吸的“凤凰”虽然廉价，却有区别于澳洲烟草的蔻蔻清香。我吸的烟显示了它独特的个性；而这种个性正是澳洲烟草所没有的，因而对闻惯了澳洲烟草气味的人来说，“凤凰”烟就具有了特殊的魅力。记得，在瑞伍德山庄草坪上那位女郎通过翻译来向我索取香烟时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吸的烟真香！”这就是真谛之所在，“谜”的全部解答。

如果读者还要追问一句：“为什么没有‘男郎，向你索取香烟？”这就怨读者不了解国外吸烟者的成份了一一在澳洲，女郎吸烟者比“男郎”要多得多。其实她们也并非真吸，她们不过是把香烟夹在红唇上视为一种风雅。

由此可见，越是有自己个性的东西，越是有别于共性的东西，才越有吸引力。绍棠访问南斯拉夫回来，说他们非常愿意用皮鞋换取中国的布鞋。联系到中国的国画，所以能为国家赚来大批外汇，恐怕都出自于这样一个平凡的道理。

对世界文化之林来说，中国的民族性就是我们的个性。近年来，在文学创作中“土”“洋”之争，十分红火，我们何尝不能从香烟的启示中，得到一点教益呢。我想，这决不意味着闭关自守，而是把“洋”充分地吸收进来，丰富我们民族营养，继而变成为我们民族的东西。比如蔻蔻这种东西就是外来的，而我们的烟草设计师，经过炮制加工，变成了凤凰牌香烟，就是一例。

烟草需要个性。文学更需要个性。

我们的文学只有具有更浓烈的东方性格，它才具有更广泛的世界性。反之，如果我们扬弃了我们民族所固有的优良传统，而一味步洋人后尘，拾人牙慧，不但文学个性被自我扼杀，在世界上也难逃被沦为“牛尾”之命运。这就是两支凤凰牌香烟，引起我的思考……

微观与宏观

——启示之三

在文学创作中，对社会生活进行宏观是第一位的。我坐在写字台前，透过窗口看对面的楼房，总感到对面那栋楼的走向是倾斜的；可是当我走出我这栋楼，站在远处观察这片楼群时，我发现我对面那栋楼并不倾斜，倾斜的却正好是我住的那陈楼。何故？

通过一个窗口观察事物，对外部世界没有鸟瞰全局地进行宏观，产生视觉上的谬误就很难避免了。

昔日，我在劳改队干农活的时候，每到早春要平整稻田。我用一把锨挖去凸出于地平面的表土，往凹于地平面的地方上扔，目的在于取高垫低，把稻田整平，以便插秧前往稻田里放水。常常产生这样的情况，近看地已整平；等歇憩时坐在放水的大堤上一看，立刻因瞪口呆。原来，我虽把地里的凹凸部分垫平了，怛地面整个的倾斜度却依然故我。于是我只好放下铁锨，推来一辆小车，或东土西调，或西土东调，好一番大动干戈之后，这块稻田才真正具有大平又有小平一一这块地箅是真正整好了。

久而久之，使我在劳动中悟出了一个道理：站在原地看脚下，常常是自我愚弄；只有站得略高一点，和这块地拉开一点距离，才能找到平整这块地的症结。我终于总结出来一条平地的规律：既要“入乎其内”，又要“出乎其外”。“入乎其内”可以作好微观，“出乎其外”才能解决宏观。

文学创作虽属于精神生产，似也有个宏观和微观的结合问题。只有站得比生活更高一些，才能睨见复杂社会生活的流向，从而避免对生活作出谬误的判断。我国伟大的作家曹雪芹，法国杰出的文学巨匠巴尔扎克，俄国被誉为“一面时代的镜子”的文学大师托尔斯泰，他们的作品所以能准确地描写了他们所在的时代，并在作品中预示着旧的崩溃和新的萌生，都和作家的宏观视野不可分割；也许正是这些不朽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具有一双宏观生活的眼睛，才使他们的作品成为不朽。而我们当代作家（包括现代作家），回首自己某些作品时，所以产生和时代趋向相逆和相悖，归根结底是欠缺对社会生活的总体洞察，只有入乎其内，而无出乎其外的宏观鸟瞰。

作为一个艺术家，只有气势宏伟的宏观，而无洞察细致的微观，虽能看到一泻千里的江河奇观，却难以发现激浪中的漩涡和回流。如果仍以平整土地为例，则难以发现其中的小凹小凸。以此编织成的作品，就难以保证不出细节上的凸点和凹坑，读者读到这里不是惋惜感叹，就是哑然失笑。在某种意义上说，艺术的宏观筑成作品的骨骼，艺术的微观组成作品的肌肉。无论是一个相貌伟奇的堂堂男子，还是娟秀绝美的丽人，都需要具有匀称的骨架支撑和丰满的肌肉相伴；二者缺一就会出现体态的失凋，破坏了谐和统一。近读张贤亮同志《绿化树》，感触尤深。作家在开篇的第一章里，对60年代西北荒芜大地上的饥饿，作了历史的反思。我想：也许只有作者站在了今天的历史高度，才能作出宏观的俯视，为昔日的泥泞道路，做了淋漓尽致而又不失其准确度的描写。尤其可贵的是，作家同样对生活进行了缜密的微观。本来，这个例证我已在一篇文章里提及过了，但再写一次这个透过微观所诞生的艺术细节，亦不过分。那就是当饥饿的章永磷，第二次走进马缨花的家，马缨花递给他一个白面馍馍时的情景：

忽然，我在上面发现了一个非常清晰的指纹印！它就印在白面馍馍的表皮上，非常非常地清晰，从它的大小，我甚至能辨认出来它是个中指指印。冬纹路来看，它是一个“箩”，而不是“箕”，一圏一圈的，里边小，向外渐渐地扩大，如同春日湖塘上小鱼吹起的波纹，波纹又渐渐荡漾开去，荡漾开去……

噗！我一颗清亮的泪水滴在手中的馍馍上了。

这里，充分地显示了微观艺术在文学作品中的神奇功能。既写了情，又写了景；既细致入微地刻划了章永璘的饥饿心理，又含蓄地提示了章永璘对马缨花浓酒一样感情的萌生。由这个“箩”，还引导读者进行小说之外的某些神思遐想……一石多鸟，真可谓神来之笔。

一部耐读的佳作，总是作家对生活进行宏观和微观的结晶。这是文学创作给予我们的又一启迪。一个作家的胆识如何，一个作家的姿质高低，一个作家的才气大小，都深深地蕴藏在对生活的宏观和微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