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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也不去,”曲舜用力摇了摇头,“我在这里很好。”
“为什麽?”白凡压低声音道,“别处,不会再有人像将军那样……”
“不会有人像将军,”曲舜握紧了拳头,“我只想跟着将军,一辈子好好地做将军的亲兵,哪里也不去。”
白凡显然是吃惊极了:“可是将军他……”
“白大哥。”曲舜叫了他这一声,眼眶微微有些发红,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下一句话来。
然而白凡从他的神色已经渐渐明白了,他最终叹了口气,低声道:“好吧,那你好好照顾自己。”
过了些时日,因为立了些军功,曲舜被升至执戟长,此後在城西忙着战後的琐碎军务,一直与百里霂没有见面的机会。
直到这日清晨,他披好皮甲掀开营帐,看见一身黑甲的年轻将军站在外间空地上,黑色的瞳孔在微亮的阳光中眯缝起来,向着他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将手中牵着一头火红色小马驹的缰绳递了过来:“走,我们去打猎。”
昭元七年,灵州守军在寒冬来临之前举行了最後一场围猎,数千匹骏马席卷了北凉原的东南部草场。夜晚来临,大片的篝火点亮了这个漆黑的草原,四周嘈杂的喧闹声中,曲舜感觉到男人的背脊靠在了自己的背上,隔着衣甲传来些淡淡的暖意。
那一年塞上的深秋,和将军意气风发的眉眼,悄悄地刻进了曲舜记忆的最深处,隽永不灭。
番外东风寒
昌朔十六年冬,蓟州边郊,无名深山,漫天大雪。
一间破旧的茅草屋在这样大的风雪天里显得摇摇欲坠,寒气丝丝缕缕地渗入木料的缝隙里,屋内虽然燃着火,却也没有什麽暖意。
坐在桌边的高大男人向火堆里丢了根木柴,转回头打量着床榻上那个单薄的身影:“紫淮,还冷麽?”
瘦弱的琴师缩在一团棉絮里,两手抱着肩,轻轻摇了摇头:“不冷的。”他不能视物,所以并不能看见自己的嘴唇和指甲都已被冻得乌紫,隐瞒病痛只是徒劳的事。
百里霂无声地叹了口气,就着火边搓热了手掌,很快站起身来到琴师面前,伸手将那不盈一握的腰抱进怀里,手掌捂着他冰冷的面颊:“有没有暖和一点?”
紫淮缺乏血色的唇上微微绽开点笑意:“很暖和……”
“你这几日气色又不大好,”百里霂低头看着他消瘦的面颊,轻声道,“等雪停了,我再带你去山下看大夫可好?”
紫淮苦笑着摇头:“何必费这徒劳的工夫,我这身体自己再清楚不过了,”他轻轻将脸贴在百里霂胸膛上,半闭了眼道,“今天精神倒好,一时还不困,将军陪我说说话好麽?”
百里霂轻轻颔首:“好。”
“记得小时候也是下着大雪,那时我还没得眼疾,父母俱在,家境也算殷实。父亲最爱捧着暖炉一面看雪一面说他在外遇见的奇事,母亲则抱着我在内室里跟他谈笑……”紫淮的瞳孔雾蒙蒙的,呢喃着道,“後来做梦总是梦到那时的情景。”
百里霂无声地听着,心里有些感叹,过了许久才道:“说来你很少提到儿时的事,我只知道你本是灵州人士,後来又怎麽落到北凉,被弘吉部收留了呢?”
紫淮沈默了片刻:“具体的我也记不清了,只知道当时北凉人打进了霍郡,家人都死了……我被一群北凉人掳走,扔在大车里,和一群不认识的孩子关在里面颠簸了几天几夜,後来生了一场大病,眼睛就看不见了。”
他的话语中并没有苦痛,平淡如水地叙述着那些悲戚的经历,百里霂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顶,低声道:“若是回想起来太苦,就不要说了。”
“都是过往的事了,说说又有何妨,”紫淮轻声道,继续说了下去,“起先他们是不愿要瞎子的,大约是想找个时间把我们这些病弱的孩子一起杀了,我那时却并不知道。有一晚想家想得睡不着,偷偷跑出帐篷去,听见一阵琴声,就循着声音摸了过去,那是从一个散发着香料味道的帐篷里传出的琴声,里面有个老者,就是我後来的师傅。他问我为什麽一个人到这里,又问我想不想学琴,我点了头,他便教我了。後来就是他带我去见了哈斯图雅,没有人告诉我那就是弘吉部的头领,我只觉得那女人的声音好听极了。”
“她从那时便让你学琴?”百里霂问道。
“不是学琴,”紫淮摇头,“是学私传窃取之术,听说那时有个与弘吉部不睦的大汗王很爱听琴,她大约是想派我去那做奸细,可惜没多久那位大汗王就死了。哈斯图雅很是失望,把我丢在弘吉部西南的小牧场里,让一个老牧民照顾我。我浑浑噩噩过了两年,忽然有一天被送到灵州,在城外弹了一曲琴,後来……就见到了将军。”
回想起旧事,百里霂沈默了许久,才道:“紫淮,你若不曾遇见我,或许如今会幸福一些。”
紫淮轻轻闭上眼睛,嘴唇有些颤抖:“若是不曾遇见将军,便不会知道喜乐苦痛,又何谈‘幸福’二字。”他灰暗的瞳孔里隐约有什麽在闪烁,“我一生里最快乐的日子,就是在灵州将军府做琴师,每日恬淡安然,偶尔可以与将军说上两句话,饮几杯薄酒,再好不过。往後每每经遇波折困苦,回想起那段日子,心里就会稍稍宽慰一些。”
百里霂想起他遭遇的种种,心中钝痛不能自持,夜深寒意更甚,肩上的旧伤也蠢蠢欲动起来,从骨髓里痛得钻心。揽着紫淮的那只右臂渐渐失了力气,缓缓垂了下去,他忍着伤痛重新替紫淮裹紧了被褥,额上渐渐泌出冷汗来。
虽然已努力掩饰,但紫淮却是十分敏锐,抬起头道:“将军的伤又疼了?”
“不妨事,”百里霂低声道,“这旧伤向来如此,过片刻就好。”
紫淮抬起胳膊费力地够上百里霂的肩膀,在那处轻轻按揉着,又低低问道:“不知将军这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又是什麽时候呢?”
百里霂被这句话问住了,凝神思虑了许久都没有答话。
“是在宫中做禁军的时候麽?”紫淮轻声道,“那时将军与先帝都是年少,想必最是无忧无虑,逍遥自在的。”
百里霂苦笑一声:“我少年时却并不像你想得那般如意,伴在他身边虽好,却是终日谨慎小心,不敢暴露半点心思。憋闷久了,就不免惹出些别的事来,有次抢了大都护家的戏子,大都护本要来找我问罪,被他拦下了,转头却是在宫宴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挤兑我,说是真抢个绝世佳人也就罢了,抢个戏子回去做什麽,莫非你竟是好男色的?”他说到这,大约是想起当时的苦闷,垂了眼睑,“我心里一热,大声向他道,我百里霂便是喜欢男人又如何。他一听,登时在大殿上笑得快晕了过去,被崇帝爷好生训斥了几句,我回去也被父亲狠狠揍了一顿。从此之後,却是真正放开了胡混,在建墨整日浪荡,那时的名声真是糟糕极了,直到後来被调到灵州从军,才开始做些正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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