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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边相逢,佛珠缚妖,俱是甘之如饴的旧梦;心魔丛生,梦魇深种,俱是故人若即若离的音容;闭口不语,独居深谷,怀揣离愁别绪,却又无从倾诉,眼见著星辰岁月似转蓬,还一直心心念念地记得旧事,究竟算谁忘了谁?
魏晴岚见常洪嘉脸色越发苍白,渐无人色,慌忙道:「洪嘉,我绝不是在怪你。孟婆汤下肚,爱恨尽消,神仙也逃不过,能够重逢,已经很好。」说完,还恐不够,展颜笑道:「比起别人,我们不过是多相识了一遍……」常洪嘉听了一阵,又呆了一阵,等反应过来,方「啊」了一声。自己为情颠倒,如痴如狂,那人受的罪同样细数不过来,只怪天意捉弄,各人有各人的块垒,哪怕常洪嘉想硬著头皮退让,到底意难平。
他扶著桌子,静静站了好一会,才感觉浑身忽冷忽热的症状褪去了几分。魏晴岚还以为他回心转意了,珍而重之地去握常洪嘉的手:「洪嘉,你先前提到出谷,是想去散散心吗?这麽多年光顾著修行打坐,也不知道世间变成何种模样,不如一道……」常洪嘉猛地一抽手,颤声道:「不要再说了。」他从未想过听魏晴岚说话,竟是如此煎熬。人浑浑噩噩地往後连退几步,硬是挤出笑颜:「说了这麽多,还不是因为大师||只要是因为大师,便不能要。别人的东西,我、我……」常洪嘉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眼中一阵湿意上涌,想去拭,又怕丢了脸面。
魏晴岚默默看著他,脸上似乎闪过一丝可称之为难过的表情,用传音术轻声道:「也无妨……我会一直等。」常洪嘉听到这,眼睛里竟是泛起血丝,不住地拱手,向魏晴岚乞饶,求他免开尊口。那妖怪又是怔怔地站了许久,终於柔声道:「我不说就是。你大概是累了,好好休息,我就在外面,找我的时候,便唤一声。」眼看著魏晴岚走远,常洪嘉犹是两手颤颤。几番交涉,那人还不明白,自己在谷中十馀年,何曾得过一次青睐,如今又是何种待遇?那麽多一反常态的温情,反倒令人更添嫉恨。
常洪嘉想到此处,脸上又是欲哭,又是欲笑,木愣愣地将墙上那幅挂轴取了下来,从笔架上取过毛笔,用唾沫润湿,就著残墨在「为君一言,抟转九天」後再添了一句「满纸空言,从此休提」,而後胡乱卷了几卷,塞到怀里,准备亲手交到魏晴岚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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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常洪嘉打点妥当,正要推门而出的时候,忽然听见窗外有人窃窃私语。
一个声音说:「你猜谷主都说了些什麽?」
另一个声音答:「昨天一整天都坐在这棵树上,笑得傻兮兮的,能说出什麽有出息的话。」常洪嘉脸色微变,稍一用力,将门推开一道fèng,想看看谁在说话,恰赶上一阵大风,卷起花瓣无数,迷了人眼。等好不容易风停了,满怀都是淡雅宜人的花香。
身前辛夷花瓣铺满一地,红粉芳菲,暗香涌动,瘦长的花枝上反而只剩下零星的花骨头,远不如地上灿如流霞。窗框下,一青一白两条小蛇蜷在花瓣堆上,头抵著头,聒噪地说个不停。
常洪嘉欲言又止,想了半天,还是从它们身边绕了过去。青蝮蛇听见这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四下打量,看见是常洪嘉,呆道:「常先生?」常洪嘉脸色铁青,慢慢点了点头。不过是偷听到了几句閒话,心底好不容易筑起的坚硬外壳,又开始生出裂fèng。他伸手往怀里一探,摸到画轴,长吸了一口气,正要将那些话抛到脑後,那两条小蛇却跟著游了过来。
「常先生,你答应了没有。」
「谷主长得一表人才,就算变了原形也是威风凛凛……」常洪嘉狼狈不堪地敷衍道。
那尾青蝮蛇嘶嘶著补了一句:「恭喜。」
常洪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苦笑道:「恭喜……什麽?」青蝮蛇在花瓣间埋头游了许久,此刻昂起头来,脑门处还不小心顶起了一枚花瓣:「常先生,当初是我说的,就算见了面,不是更伤心吗。如今能把这句话收回,真是太好了。」常洪嘉听到这里,才猛然记起那场把石墩石桌盖住的大雪。当初是为了什麽,明知伤心还要见面呢?
未等回想起答案,人已忍不住驳斥道:「好什麽,又不是因为我!」青蝮蛇听得一愣,与那尾白的对看了一眼,怔道:「常先生何出此言?正因为是常先生,才会这般开心啊。谷主终年不肯离谷,为何到了除夕,都要跑到听银镇上给你送一枚压岁的铜钱?那放在先生门槛外的汤汤水水,先生以为是谁做的?若说全然无情,怕也不是吧。」常洪嘉大出意料之外,在听银镇过了六个除夕,每次在桌上看到红封,虽猜到和魏晴岚有关,却从没想过每年都是那人亲自走了一遭,大惊之下,连说话也结巴起来:「那些素粥,不是你们……」白蝮蛇一翻眼睛,口气凌人:「没手没脚,怎麽做。就算能烧开一锅水,不小心掉到锅里怎麽办?」眼见常洪嘉呆在原处,白蝮蛇这才慢慢盘成一团,声音几不可闻:「三千年前,他耗费真元,请一只狐狸算了一卦。卦象说洪嘉和尚死後魂魄不齐,地狱不收,轮回不入。他这才开始修习闭口禅,原本打算修满三千零一年,就到迦叶寺去,在和尚圆寂的地方,将心中所愿由口说出,重聚残魂散魄,一路护送进轮回。
「没想到期限未至,故人先到。你到底明不明白,因为是你,他才这般开心啊。就算不喜欢了,也……也多少哄哄他。」常洪嘉一时急道:「我怎麽可能不喜欢他。」
一青一白两条小蛇听到「喜欢」二字,不知为何身上都烧得发红,互相看了一眼,各自把头埋进花瓣堆里。
常洪嘉话说到一半,突然没了听的对象,只好又漫无目的地走开,从浮桥到浮屠道,琴声始终叮咚不断,然而等接近沙池,才发现魏晴岚站在沙池边上,瑶琴却横在雪中。
那妖怪往前迈了一步,似乎要跨入沙池,常洪嘉一愣之下,猛地扑了过去,从身後抱紧了魏晴岚,口中直喊:「谷主,停下!」魏晴岚骤然被这温度环裹,愣了好一会,才用秘术轻声道:「我只是拿琴……」常洪嘉怕得厉害,一时之间连他在说什麽也未听清,字字句句都在打颤:「谷主,停下,里面都是假的!」那妖怪终於猜到常洪嘉的意思,原来那人那般惊慌失措,是以为自己心灰意冷,又踏入沙池幻象。
一旦参透这点,魏晴岚脸上竟情不自禁地,慢慢浮现起一丝笑容:「你……用不著怕。」他声音极轻极柔,彷佛一朵花绽开的声音:「有你在,我不会再为任何幻象所困。」常洪嘉此时如临大敌,只想著把魏晴岚带离沙池,连这样绵绵的情话都不曾细听。他见魏晴岚一动不动地让他抱著,脸上这才有了些血色,试探性地拉著这妖怪向後连退几步,小声重复著同一句话:「谷主,不要去……」魏晴岚闻言,转过身来,朝常洪嘉认真点了点头,嘴角笑意犹存。
记忆里,那和尚总是一脸淡然,目光如静水,言语似清茶,而眼前这人,初见时虽温和,相处一久,便发现全然不是那回事,一如菩提水,一如烦恼火,明明相去甚远,但不知为何,被这人偷偷望著的时候,心中仍是一片暖意。
常洪嘉见他眼中笑意盈盈,以为他还在敷衍,急得去握魏晴岚的手,然而等握住之後,才发现那妖怪手指微微合拢,并没有躲闪的意思。恍惚间有风雪拨动琴弦,天地间处处飞絮,如落花一般下著。
常洪嘉似梦似醒地立在一旁,满身冻伤都隐隐作痛,想要抽手,又怕魏晴岚留念沙池,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过了多久,人才猛地一哆嗦,颤声道:「谷主,我们先回去。那些事,再……好好商量……」常洪嘉这句话声音极低,最後几个字差点无人听见,等他魂不守舍地说完,才抬头看了一眼魏晴岚,高声道:「谷主,我们走吧!」魏晴岚已隐约猜到这人为何改了口风,但被常洪嘉这样牵著,心里仍有些淡淡的欢喜。他跟著常洪嘉走出几步,忽然施法,长袖一卷,把瑶琴卷回手上,用秘术轻声道:「你以前,常来听琴。」常洪嘉只觉得眼眶又开始发热,飞快走著,一步不敢回头。
然而身後那人,彷佛知道怎样能令他更添伤感,竟是极温柔地笑道:「我想著你喜欢听,才来取琴,不是因为要进沙池。」常洪嘉听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使劲攥紧了自己空著的那只手,眼中湿气弥漫,景物都渐渐模糊,直道:「那就好,那很好。」魏晴岚轻声道:「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像现在这样。我……心里很是欢喜。」常洪嘉脚下一顿,旋而又大步往前迈了两步,只想把不小心落在雪上的几处水痕遮掩过去。
魏晴岚跟在身後,与常洪嘉相握的那只手恍如白玉雕成,不过几步之隔,一个人心中丝丝甘冽,另一个早已痛得失去知觉。
那妖怪察觉到那人手心越来越凉,心中生出些许疑惑,认认真真道:「我也想你……和我一样欢喜。无论是多小的事,只要你说,我都会为你做到。」常洪嘉听到这里,视线彻底模糊起来,泪水一时之间竟要夺眶而出。世间多少甜言蜜语,都是指天盟誓,说要摘星揽月,从来未想过有人会这样低声细语,说愿意做小事。然而不知为何,听这人娓娓道来,只觉世间最动听的话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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