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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庸侍候天宜帝已有十五年,自他接成为贴身内侍以来,待在皇帝身边的时间超过任何人,包括后宫的妃嫔。直到近几年,实在另有要务脱不开身时,才由徒弟张承珏在御书房或清凉殿伴驾。作为重华宫的内侍总管,他了解宫中的人和事,就如了解自己的掌纹,清楚每一条或深或浅的纹理沟壑。能如此长久地随侍君侧,忠诚只是最基本的条件,他能将分寸二字运用得炉火纯青,比如适时地能言善道和恰到好处地惜字如金。
就像此时,他引着静王从后宫回到清凉殿侧旁的西暖阁,一路上没有任何交谈寒暄,连投过来的目光都很少,但无论神色还是步态中都透出适度的恭谨,因而这种沉默反而令人舒服。
静王也没有同他说话,还有半个时辰就到戊时,他已经感到身体里逐渐蔓延开的疲软和隐隐的抽痛,这个下午过得很是劳神,加上药性快要发作,他整个人都有种近乎恍惚的昏沉。
清凉殿的西暖阁与主殿隔了一道回廊,里面器物华美,设了锦帐长榻。吴庸请静王坐下少歇,就不快不慢地朝主殿走去。
主殿的内室里有一道暗格,除了皇帝本人,重华宫中只有吴庸能够打开,里面每次只放一粒当月的解药。至于天宜帝每月是从何处取来这颗药丸,以及根除碧海澄心的灵药究竟收藏在哪里,唯有他本人才知晓。就像对待许多其他皇家隐秘一般,吴庸从不探究,连已知的也尽量装作不知,除了天宜帝特别交代他去办时,就像现在。
他让几个在清凉殿服侍的内侍都退出去守在殿门外,自己独自进内室取药,亲自倒了一盏水,将黄豆大小的药丸化开。天宜帝想表示惩戒时,就会将药融在酒里,让静王多受一些罪,若像今天这般有嘉许之意,用的就是水。
吴庸将一盏药水放在托盘上,双手平端着,小心地绕过回廊另一侧,朝西暖阁走去。皇帝不在时,这里一向很肃静,他脑中回想着适才在兰亭宫见到的情景,总觉得韩贵妃这次不若平时冷静,手段有些操之过急;天宜帝近年来对后宫争斗越来越不耐烦,何必非要当着他的面清查后宫。
这条回廊上铺的都是两尺长,尺半宽的金砖,走在上面本来平整而舒适,但不知是时间太久还是别的原因,廊下两块并排铺设的金砖不久前裂开了一道长长的缝隙,弄得此处地面像是横着开了条口子,十分有碍观瞻。
从宫外运来同样尺寸的金砖替上需要三天,于是这道开裂处就暂时铺上了一条织了花鸟图案的地毯遮挡。吴庸踏上去时,还在思索着宫中的大小事务,脚下突然一虚,竟如一脚踏空般。那两块开裂的金砖竟不知何时被撤了去,又没补上新的,不算厚的地毯就在上面虚架着,根本禁不住人的重量,吴庸反应过来不好时已经迟了,整个人连同手中的托盘都向前栽倒。
就在此刻,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毫厘不差地捏住了托盘上即将倾倒摔出去的杯子,动作似乎并不快,却连一滴药也没有溅出来。跟着有人从后面扳住他的肩膀,一股既稳定又平和的力道传来,立时托着他站稳了身体。
能将异常意外之灾化解得如此轻描淡写的,重华宫中只有一个人,吴庸定下神来,赶忙对身后的人拱了拱手:“多谢李统领相救,怎么会有暇来了此处?”
“后宫出事,我将陛下常去之处巡视一遍,恰好路过。”李平澜脸上仍是一贯地不动声色,淡淡地说道:“想不到这一天之内。前殿后宫都有人跌倒。”
这时两名工匠抬了块沉重的金砖朝这边过来,后面跟着两个小内侍,见地毯凹陷,一只托盘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都吓得慌忙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小的们不该一时疏忽走开,求吴总管饶命。”
吴庸眼中掠过深思的阴霾,李平澜将盛药的玉杯递回给他:“吴总管可是有事正急着要办?”
“李统领这个人情,咱家记下了。”吴庸接过来,不理会那两个内侍,转身朝西暖阁走去。李平澜没再说话,陪着他走到门前,看着他迈过门槛,随即转身离去。
半个时辰后,驷马的御用宫车又驶出宫城,朝西北方向行去。
洛湮华靠坐在车厢中,解药已经喝过,但经历过两次的那种毒发的难受仍然渐渐攫住了他的身体与神志。过了今晚,韩贵妃和太子暂时应不会再盯准了月中十五出手,否则会引起天宜帝的疑心。而这趟入宫尽管凶险不少,仍该算是很幸运了罢。
关绫和清明一直等在车里,两个人见到他都明显放心了些,但仍然绷得很紧。
静王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糟,清明两次过来,想扶着他躺下,宽敞的后厢确实可供躺卧休息,但他觉得还是应当尽力坐着,而不是像个起不了身的病人一样被拖回府里,让下属们担忧惶急。秦霜和杨越都很有才干,但自己一倒,他们心里总会有些发慌,关绫也才十七岁,今晚也不知能不能顺利应付过去。
人在生病时总会变得脆弱,觉得什么也做不到,无力御敌,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这每月一次的发作,偏偏都在旁人的算计之内,即使已策划了应对,今夜自己也注定是个拖累了。
他闭上眼睛,不知因为毒性还是疲惫,思绪无法集中在眼前,反而飘得有些远,秦肃随着粮队在八百里外的路途中,洛凭渊在三百多里外的豫州,他们此刻都在做什么?他眼前仿佛又看到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不是今天抱过的月月,而是小小的洛凭渊,笑的时候眼睛不会弯成月牙儿,而是依旧睁得圆圆的像是在问:“皇兄为什么总没空陪我玩?”母后很忙,如嫔要在一旁陪同,自己则不是读书就是练武,天宜帝更是很少关注侍女所生的皇五子。四五岁的小娃娃在凤仪宫里团团转,不知道该去拉谁的衣角,令人见到了,总是忍不住想过去抱抱他,现在可已经是统领靖羽卫的宁王殿下了。此刻,凭渊在做什么呢?
同一时间,十九岁的宁王刚刚穿过洛城的西华门,正放松马缰,缓缓走在城中熟悉的街道上。他今晨带了一干属下自豫州出发回洛城,本来预定走三到四天,但他的坐骑是安王不久前刚送的乌云踏雪,出得城来,见了平直的官道就开始撒欢,总想放蹄疾奔,别人的马跟不上,弄得宁王总得停下来等他们赶上。
洛凭渊一时兴起,便想试试这匹名马的脚程,反正路上无事,于是对下属笑道:“你们该怎么走还怎么走,我先行一步回洛城了。”
众人见稳重的宁王难得露出少年心性,都不来阻拦,眼看着他一提马缰,坐下马长嘶一声,一人一马转眼跑的不见踪影。
乌云踏雪大约是很久没有得到机会尽情奔驰了,越跑越快,当真是四蹄如飞,一骑绝尘,越过路上行人无数。纵有旁人想别苗头,却哪里追得上。洛凭渊有几次怕它累了,想放缓速度,它只是不肯,连连驰骋向前,只除了途中打了一次尖,傍晚时分竟已一路奔到洛城,堪堪在城门将关未关之际冲了进去,才像是终于觉得跑得过瘾了,开始慢悠悠地在城中溜达。
洛凭渊心道,安王所说的日行六七百里的确不是虚言,心中爱惜,拍了拍它汗湿的鬃毛,笑道:“这回可跑累了吧,我先带你去喝水吃些草料,再慢慢回去不迟。”
西华门距离静王府还有些距离,他还是担心马儿渴坏了,找了家看上去干净的酒楼,让小二将乌云踏雪牵去照料,自己准备随意吃些东西。
刚上了二楼,迎面撞见沈翎和两名靖羽骑卫坐定在一张桌旁,看起来也是刚到。几人见了宁王都是惊喜,连忙过来见礼,拉他坐在上座。
沈翎笑道:“可把殿下盼回来了,这些日子事多,没有您在,我等总是少了主心骨。不是昨日传书说还要过两天到么,殿下难道是插翅飞回来的?”
洛凭渊正色道:“沈副统领说得相去不远,我虽然不会飞,但是将马扛在肩上,一路使出轻功,也就奔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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