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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第1页）

叫一声买肉，没有人答应，旁边算帐的小贩代答道：&ldo;卖肉的消夜去了，不卖了。&rdo;魏端本说了许多好话，请他们代卖半斤肥肉，并告诉了是个穷公务员，下班晚了。有个年老的贩子站起来道：&ldo;看你先生这样子，硬是在机关里作事的，我割半斤肥肉你转去当油又当菜吃。你若是作生意的，我就不招闲（不管也）怕你不会去上馆子。&rdo;说着，真的拿起案子上的尖刀，在挂钩上割下一块肥肉，向案上一扔道：&ldo;拿去，就算半斤，准多不少，没得称得。&rdo;

魏端本看那块肉，大概有半斤，不敢计较，照半斤付了钱。因而道：&ldo;老板，菜市里还买得到小菜吗？&rdo;老贩子摇摇头道：&ldo;啥子都没得。&rdo;魏端本道：&ldo;这半斤肥肉，怎么个吃法？&rdo;老贩子道：&ldo;你为啥子早不买菜？&rdo;魏端本道：&ldo;我一早办公去了，家里太太生病，还带三个孩子呢，已经饿一天了，谁来买菜，而且我不在家，也没有钱买菜。我今天不回家，他们还得饿到明天。&rdo;老贩子点点头道：&ldo;当公务员的人，现在真是没得啥子意思。你们下江人在重庆作生意，哪个不发财，你朗个不改行吗？我帮你个忙，替你去找找看，能找到啥子没得，你等一下。&rdo;说着，他径直走向那黑洞洞的菜场里面去了。

约莫六七分钟，他捧了一抱菜蔬出来。其中是三个大萝卜，两小棵青菜，半把菠菜，十来根葱蒜。笑道：&ldo;就是这些，拿去。&rdo;说着，全放在肉案板上。魏端本道：&ldo;老板，这怎么个算法，我应当给多少钱？&rdo;老贩子道：&ldo;把啥子钱？我也是一点同情心吗！卖菜的人，都走了，我是当强盗（川语谓小贼为强盗，而谓强盗为棒客，或称老二）偷来的。&rdo;魏端本拱拱手道：&ldo;那怎样好意思哩？&rdo;老贩子道：&ldo;不生关系。他们也是剩下来的。你太婆儿（川语太太也）病在家里，快回去烧饭。抗战期间，作啥子宫？作孽喀。&rdo;

魏端本真没想到得着人家下级社会这样的同情。连声地道谢，拿着杂菜和半斤猪肉，走回家去。太太依然是没有回来。他把菜送到厨房里去，杨嫂正焖着饭。看了这些菜道：&ldo;哟！这是朗个吃法？&rdo;魏端本笑道：&ldo;那不很简单吗？先把肥肉炼好了油，萝卜青菜菠菜煮它个一锅烂。有的是葱蒜，开锅的时候，切些葱花蒜花，还有香气呢。闲着也是闲着，你洗菜，我来切。&rdo;

杨嫂也没有说什么，照着他的话办，看她那样子，也许有点不高兴，魏先生也就不说什么了。连肉和菜蔬都切过了，和杨嫂谈几句话，她也是有问就答，无问不理。这分明她极端表示着，站在太太一条线下。便也不多说话，回到外边屋子里，随手抽了本土纸本的杂志坐在昏黄的电灯下看，借等饭菜来到。

不到半小时，饭菜都来了，一只大瓦钵子，装了平价米的黄色饭，一只小的钵子，装了杂和菜。那切的白萝卜片上，铺着几片青菜叶儿，颜色倒很好看，尤其是那些新加入的蒜叶葱叶，香气喷人。他扶起筷子夹了几片萝卜放到嘴里咀嚼，半斤肥肉的作料，油腻颇重。因笑道：&ldo;这很不错，色香味俱佳。&rdo;杨嫂靠了房门站定，撇了嘴角微笑。

第三回回家后的刺激（4）

魏端本笑道：&ldo;你笑什么？我也不是生来就吃这个呀。这抗战的年头，多少人家破人亡，有这个东西吃，那也不大坏呀。&rdo;杨嫂道：&ldo;先生，你为啥子不作生意？当个经理，不比当科长科员好得多吗？现时在机关里作事，没得啥子意思喀。&rdo;

魏端本吃着饭，且和她谈话。因道：&ldo;你叫我作生意，我作哪个行当呢？&rdo;杨嫂道：&ldo;到银行里去找个事吗，要不，吃子公司也好吗。不作啥子生意，买些东西囤起来也好吗！票子不值钱，拿在手上作啥子？&rdo;

魏端本笑道：&ldo;我比你知道得多，票子不值钱？票子我还想不到呢。太太说你也囤了些货，挣多少钱？&rdo;杨嫂听了这话，眉飞色舞地笑了。她道：&ldo;也没有囤啥子。去年子，我爸爸进城来了，带去几千块钱，买了几斗胡豆（蚕豆也）上个月卖脱，挣了点钱。&rdo;

魏端本道：&ldo;你说的是四川用的老斗子。几斗豆子，大概有两市担吧？于今的市价，你应该挣了三四万了。&rdo;她笑道：&ldo;没得朗个多。但是，作生意硬是要得，作粮食生意更要得。黑市的粮食好贵哟！&rdo;

魏端本放下筷子，昂头叹了口气道：&ldo;是何世界？来自田间的村妇，知道囤积，也知道黑市这个名词，我们真该惭愧死了。&rdo;忽然有人接嘴道：&ldo;你今天才明白？你早就该惭愧死了。&rdo;

说着话进来的，正是太太田佩芝。他心里想着：好哇！人还没有进门，就先骂起我来了。昂起头来，就想向她回骂几句过去。然而就在这一抬头之间，他的勇气完全为审美的观念克服，没有反抗的余地了。现时眼里所看到的太太，比往日更为漂亮，她新烫了发，乌亮的云团，罩着一张苹果色的嫩脸子，越显得那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尽管脸上带了怒色，也是她作女孩子时候，那样天真。

他立刻放下筷子碗，站起来笑道：&ldo;今天上午的事，回想起来，是我错了。我想你不好意思怎样处罚我吧？&rdo;魏太太瞪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走近桌子，看看瓦钵子里是煮的萝卜青菜，便道：&ldo;越来越出穷相了。盛菜没有碗，用瓦钵子，不像话。&rdo;说毕，把头一扭白走了。

魏端本虽然碰了太太一个无言的钉子，然而究竟没再骂出来，似乎因自己的道歉，压下去了几分怒气，听到隔壁卧室里，丁冬两下响，知道太太已脱了高跟鞋。她向来是这样，疲倦了要倒向床上睡下，照例是远远地把鞋子扔了出去的。

把饭吃完，自到厨房里去提着水壶到卧室里去，打算将热水倾到洗脸架子上的脸盆里去，却见太太正把那脸盆放在五屉柜上，脸盆里的水，变成辱白色，一阵香皂味袭人鼻端，洗脸手巾揉成一团，放在桌面上，她正弯了腰对着镜子，将那胭脂膏的小扑子，三个指头钳着，在脸腮上擦着红晕。这就放下水壶，站在旁边呆看了一会。

太太抹完了胭脂，却拿起了柜面上的口红管子在嘴唇上涂抹着。她站在桌子的正面，恰是拦住了魏先生过去取洗脸盆。魏先生看过了这样久，却是不能不说话了。因道：&ldo;你不是刚由理发馆里回来吗？又……&rdo;这句话没有完，魏太太扭转了身躯，向他瞪了眼道：&ldo;怎么样？由理发馆里回来就不许再洗脸吗？&rdo;

口里说着，她收拾了口红管子，将染了口红的手指头，在湿手巾上揉搓着。她那身体是半偏的，她出门的那件淡红色白点花漂亮花绸衣服，又没有换下，倒更是显得身段苗条。说话时，红嘴唇里的牙齿越发是白净而整齐。这就两只手同时摇着道：&ldo;不要生气，太太！我是说你已经够美的了！这是真话，你理了发回来，黑是黑，白是白，实在现出了你的美丽，一个穷公务员，真是不配和你作夫妻。&rdo;说着，半歪了脖子看着太太，作个羡慕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