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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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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的时候读过马克·吐温的《康涅迪格州的美国人在亚瑟王朝》,然后就想当个古代的人。如果我能选择,宁愿生活在古代的希腊,要不然就生活在古罗马。那时才有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时候的人可以自由地发明自己的机械——我不记得阿基米德因为发明一架水车挨了他爸爸一顿打。这说明我不应该生于现代——我是今之古人。我是阿基米德,我是米开朗齐罗。我和眼前的一切都没有关系。
我在豆腐厂里受“帮教”时,还觉得自己是今之古人,但是已经有点变了味道。我还能想到假如x海鹰的橡皮月经带到了古罗马的投石步兵手里,一定会被视若珍宝。而我们用来刮轴瓦的三角刮刀,如果能送到古希腊,被装上矛端,该有多么好。与此同时,我却被老鲁追得到处跑,还要受x海鹰的帮教,一点不像个今之古人的样子。最主要的是,我不再相信会有什么奇迹。俗话说,时势造英雄。而吵吵闹闹的英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我想起那个过去的英雄时代,总是从这两件事开始——六六年翻掉的汽车和六七年的大弹弓,好像一座大院子门口的两个石狮子,经过了它们才能走到院子里。我告诉了x海鹰这两件事,她丝毫也不理解它们的重要性,因为她不是今之古人。六七年秋天,我顺着排水管爬进了实验楼。当时“拿起笔做刀枪”全伙六七十人都蹲在里面,没水没电,没吃没喝,外面是四面楚歌,好多大喇叭在广播“敦促拿起笔做刀枪投降书”。我告诉他们说,我家住的那座楼,看上去虽然不起眼,却是个了不起的武斗据点,因为下面有好几条地沟。其中有采暖的地沟,输电的电缆沟,甚至还能钻进下水道。顺着地沟可以钻到海淀镇,买回大饼油条。所以他们就半夜突围,跑到我们楼去了。假如他们不去占宿舍楼,谁也不去占宿舍楼,因为这里没有军事目标。他们一来,所有的人就接踵而至,把所有的宿舍楼都占掉,把他们围在核心,因为他们就是军事目标。以这件事为契机,那一大片宿舍楼后来都变成蟑螂窝了。说起了这件事,我沾沾自喜,颇有成就感。而x海鹰却愁眉苦脸,面对我的糊涂思想,不知该如何“帮教”。
我告诉x海鹰这件事时,抬起头来看着她,发现在下午的阳光下她的头发是黄色的。这说明任何东西都没有固定的颜色,要说它是什么颜色,就一定要把当时的光线说明在内。她的下巴浑圆,脸上露出一种找词儿训人的表情。这种表情叫我想起小时候我那位浑身像瓜果蔬菜的老师来。那一刻我恨她入骨。我和她分明是两种动物,就如猫和狗一样,是世仇。但是她忽然朝我笑了笑,说道:接着讲。这一瞬间我又感到心里热呼呼的,有一种很肉麻的感觉,似乎是感激她拿我这样的坏蛋当了一回事。这说明像我这样的人身上也有奴隶性。
“拿起笔做刀枪”闯到我们楼里来时,头戴藤帽,浑身上下白糊糊的,好像一些面粉工人。除此之外,他们身上还带有生石灰的辛辣味,有些人额角有青肿,好像挨了一砖头。这说明他们路上受到了拦截。后来大家说起这一派人,都说他们坏得很,闯到和平居民家里,就让他们扫地出门,如果不像纳粹党卫军,起码就像斯大林的征粮队。其实不然,那帮人最是温文尔雅。假如在座的有女孩子,就都不说粗话。开饭时如果我没有吃,他们就不吃。女同学没有吃,男人就不吃。有一个当兵的没有吃,头头就不吃。除此之外,他们中间每个人都用卫生手纸,从来不屙野屎。所以他们不像一支武斗队伍,倒像一伙英国绅士。我对这些人十分喜欢,而且我对他们的喜欢决不随时间而改变。但是后来这伙人在整个学校里又是最倒霉,因为到了文化革命后期算总账的时候,发现这个微不足道的小派别打死的人最多,毁坏东西最厉害。所以他们的头头就被抓去住监狱,而且他们全体都被送到乡下去,没有一个人留到了城里。这就意味着他们全体都要到没有电的地方生活,每日三餐都将成大问题。这说明凡是我喜欢的人都会倒霉,凡我喜欢的品质都不是好品质。
现在我想起拿起笔做刀枪,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打仗。要说是为了主义,或者思想,都不大充分。如果说他们像我一样,为了寻找神奇而打仗,恐怕也不大对——打仗是我十五岁时的游戏,他们可不是十五岁。可能有一些是为了主义,有一些是为了思想,有一些想要寻找神奇,各种各样的动机都混在一起,就如一个人酒醉后呕出的东西,乱糟糟的一团。你搞不清拿起笔做刀枪打仗的动机,正如你不能从醉汉的呕吐物里看出他吃了些什么。
现在该说说我爬炉壁的事是怎么结束的。到十三岁那一年,我终于爬过了那个炉筒子,进到了土高炉里。那里面还是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砖堆,砖堆边上有一领糙席,糙席边上还有个用过的避孕套,好像一节鱼鳔。里面盛了些胶冻似的东西。虽然当时不能准确指出那是什么,但也能猜到一些。那里面的东西叫我联想起六岁时在伤口里看到的自己的本质——一个湿被套。从那时开始,我的人生观就真正悲观起来了。从那一天开始,中了天大的负彩,我也不会产生想中正彩的狂想。
所谓湿被套的事情是这样的:早上起来时,感觉到自己内裤里有一堆凡士林似的东西,粘乎乎的和xxxx粘在一起,好像一根自行车轴粘上了黄油。然后就开始迷迷糊糊,想起梦见过女孩子的rx房和屁股。但是rx房和屁股怎么会这引出这些东西还是不明白。这种状态我不喜欢。
有关湿被套和我后来的事,我都没有告诉*有关湿被套和我后来的事,我都没有告诉x海鹰。后者是因为我没有预见未来的本领,前者是因为我觉得对女孩子说这些事不应该。后来她对我说:你真脏!现在她是毡巴的老婆,不知她嫌不嫌毡巴脏。
有关哲学,现在我是这样想的:它有好多问题,本体论的问题,认识论的问题,等等。但是对于中国人来说,只有一个问题最重要,就是世界上有没有所谓神奇的诀窍——买六合彩的诀窍,炼金丹的诀窍,离地飞行的诀窍和跑步进入人间天堂的诀窍。假如你说没有,那我怎么会相信它有呢?假如你说有,我怎么看不到呢?但是自从我爬过了那个炉筒子之后,就再也不信有什么诀窍。我和别人一样,得爱我恨的人,挣钱吃饭,成家立业,养家活口;总而言之,除非有奇迹发生,苦多乐少,而奇迹却总是不发生。我竭尽心力,没找到一丁点神奇。这个世界上只有负彩,没有正彩。我说我是个悲观论者,就是指这种想法而言。第四章(上)
七四春天年我去肛肠医院看痔疮时,对世界又有过很悲观的看法。这时候童年饥饿的经历早被我忘掉了,眼前最大的痛苦是磨屁股。在我看来,既然生存的主要方式是比赛磨屁股,那么我们这些生来屁股窄的人就处于极不利的地位。假如把这里排队候诊的人看作前线下来的伤员的话,可以说在战斗中受伤的全是男的。偶而有几个女的,全是孕妇。这就是说,假如妇女不怀孕,就不会受伤害。后来我在那里开了一刀,虽然不很疼,但是在很长时期里不方便。等到痔疮愈合,大便通畅,才想到生存的主要方式大概不是磨屁股,还是一种冥思苦想。现在你常常看到一些人,头顶掉得秃光光,眼镜像瓶子底,大概就持这种想法,只不过有人想物理,有人想哲学,有人想推背图,有人想易经。我也在这些人之中,唯一的区别在于我越想得多,身上的毛发越重,头顶像被爆米花的机器崩过,xx毛比某些人的头发还多;视力也是越想越好,现在能看到十米外一只苍蝇腿上的毛。与此同时,我的眼睛越想越三角,眉毛越想越擀毡,随着时光的流逝,脸上也起了皱纹,但全是竖着的,十足像个土匪。所里的同事见我这个模样就疑我敌视知识分子。但这又是很后来的事了。当时的事是我去割痔疮,x海鹰一定要和我一起去。我进了手术室,她也要跟进去,医生护士也不拦她。这件事乍看起来有点古怪,说开了也只寻常:那年头到肛门医院去开刀的人都是成双成对的,不知现在是不是这样的了。
据我所知,人们去打胎往往是成双成对。去生孩子往往也是成双成对。这种时候她们很害怕,所以要拉个男人去壮胆。男人去割痔疮也是这样,倒使我大惑不解。后来才知道,那些女人觉得那个地方太脏,很可能大夫护士不肯下手,要病人家属来开刀。这倒不是很离奇的想法。对我们这里的医生护士,决不能做太高的估计。我也觉得人家很可能不愿动手给我开刀,但是我的手臂甚长,可以够到那个部位。只要有个护士在后面告诉我:“往上!往下!往左一点!好了就是这儿!”就能给自己开刀。因为有这种把握,所以我没有请求任何人和我一起去肛门医院,这任何人里也包括x海鹰。是她自己要去的,她还说,对于“后进青年”(即我也),就是要在生活上关心,工作上帮助,思想上挽救——直到关心、帮助、挽救都没有效果的时候,才把他交给专政机关。听了这后半截的话,我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什么话也不敢说了。
除了喜欢绘画,我也喜欢看小说。我最喜欢的作家是马奎斯(arez)。其实也说不上喜欢他的哪部作品,我喜欢的是他创造的句式,比方说——霍乱时期的爱情,简直妙到极处。仿此我们有:革命时期的发明,革命时期的爱情,等等。我患的就是革命时期的痔疮。在革命时期我陷入了困境,不知怎么办才好。x海鹰在我的凳子上放了一个废轮胎,坐在轮胎上比坐在硬板凳上舒服多了,但我还是忧心仲仲,不可终日。和她一起去医院时,我对她恭恭敬敬,走在离她两三米的地方。但是当时合法夫妻一起上街时,距离也是这么远;所以医生护士们见了,也不感到有什么异样。我进手术室时,她在外面探头探脑,直到感觉要用到她时,才溜了进来。
说明了这一点,就能明白当年为什么护士不把x海鹰往外撵——像这样自愿帮忙的人太多了,撵也撵不过来。而我自己正朝墙躺着,等待着护士把手术刀递给我,没看见她溜了进来;事实上情况比我想像的要好,人家只是喝令我把屁股掰开,然后就是一阵毫无警告的剧痛——我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挨了一刀,滚下了手术台。我们俩去医院时,骑了辆平板三轮车,板上放了个棉门帘。去时是我蹬,回来时她蹬。不蹬的人坐在板上。就在回来的路上,她在前面忽然纵声大笑。因为我不知道她曾看见了我毛茸茸的屁股,并且看到了我撅起屁股准备挨宰的样子,所以一点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只觉得是不吉之兆。我记得那个医院里有极重的来苏水味,过道里有些黑色的水洼,看上去好向一汪汪的煤焦油。还记得她蹬三轮车时,直立在车架上。至于自己是怎么撅着屁股挨宰的,却一点也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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