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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帝王之约（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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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长髯的韩雍进到暖阁时，看见宁王和燕王也一同在场，心中也有几分惊诧，原本以为皇帝突然传召，是有什么紧急的大事要君臣独对，但既然两王同在，韩雍历经三朝，虽是武夫但心思亦极敏锐，知道今夜君臣所要谈的多半就是皇帝的家事了。向来大臣只要在内廷授业，即为皇家看为自己人，每在处理家务遇到疑难之时，便会向平日尊称为师傅的大臣有所垂询，此刻的韩雍正是这样的角色。

皇帝的处置与先前一样，先将冯聿林的奏疏递与韩雍看了，方才将自己对宁燕两王所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不过宁王的坚辞皇帝有意略去了。韩雍为人原本就十分持重，有关帝位的递嬗就更加不愿意轻易表示意见了，但转念一想，这是自己避无可避的事情，既有授业的职责，有位列阁臣之位，无论如何都躲不开这件大事，保持缄默，于事无补。于是凝神细思皇帝的态度，这禅让之议到底是皇帝在试探宁王，还是真心为之。回想数日来皇帝的种种，及此刻眼前病容憔悴的模样，韩雍觉得皇帝确有让位的诚心，至于宁王，原就是足堪托付江山的人选，不过真正让韩雍下定决心的，却还是当年的一段往事。

原本坐着的韩雍，看罢冯聿林的奏疏，先是恭敬地将奏疏递还皇帝，之后起身，郑重其事地向着皇帝和两王行了一个大礼，这一举动惊动了上首的三人，皇帝起身不便，倒是宁王迅速地站了起来说道：“老师，这是为何？”

韩雍行礼已毕之后，方才缓缓地说道：“当年，先帝对东宫人选，亦有犹疑，也曾垂询老臣，蒙先帝不弃，任用老臣教授众皇子读书，陛下与殿下的才学如何，老臣心中自然清楚。所以当先帝有意立宁王殿下为东宫储君时，老臣心中亦认为是上佳之选。”

虽然以韩雍的地位，当年肯定在先帝顾问之列，但重臣都是由先帝单独召见，事后无不三缄其口，皇帝与宁王都不可能得知当年的详情，原来当年韩雍亦是支持宁王的。

“但遍览史册，长幼之序，历代皆然，如因一子之贤能，废千秋之典章，春秋史笔，严于斧钺，臣恐后代帝君尽皆效仿。倘若皇子无不尽皆称贤，觊觎东宫，臣子各选营垒，则束甲相攻，骨肉相残，祸在不远，所以在先帝面前，老臣坚持长幼之序不可废。”韩雍这话说得极慢，同时眼神一直都在宁王身上，朝野皆知，宁王对韩雍尊礼有加，不仅因他是老臣，更因为有授业之恩，而韩雍亦以有宁王这个学生而老怀安慰，但当年，在这最关键的东宫之位归属上，韩雍却支持了皇帝。

“如今局势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陛下禅让之苦心，天下臣民百姓皆可体谅，老臣亦无异议。在此非常之时，国赖长君，乃是正论，无可非议。不过，”韩雍说到这里，复又行了一次跪拜大礼，“老臣请宁王殿下立誓，倘若接位，寿终之后，帝位仍归于陛下之子，以此垂范后世。”

“六弟，我身子不便，你替我扶老师起来。”

其实也不必皇帝说，在韩雍话音方落的一刻，宁王就已经一个箭步，近身来扶韩雍了。

“老师，快请起来。”

韩雍心中所想一吐为快，此刻正感如释重负，而皇帝正在反复咀嚼他刚才说话的话。这样的处置，确实比自己原先的设想要好些，宁王如今仍在壮年，即位以后，总还有一二十年的时间，届时自己的孩子皆已成人，倘若培养得当，不愁不能成才，而宁王感念自己禅让之德，必会善待自己的孩子，至于宁王是否守约，皇帝却是想得很开，即便到时宁王不将帝位传回，这也不过是物归原主，当年这东宫之位，其实原本就该是宁王的。如此心绪一通，皇帝甚至觉得病势都没有那么沉重了，于是振作了精神向宁王道：“六弟，你看老师所说的办法如何。”

宁王知道自己一意推辞，亦非善策，而且他与皇帝想的一样，既然当年先帝中意的人选原本就是自己，如今接受禅让也算是顺应情理，何况将来再将帝位归于皇兄之子，传承并不中断，确实不是办不到的事，比起眼前一味推辞，彼此陷入僵局要好得多，但宁王仍只是说：“全凭皇兄定夺。”只是不再坚持辞谢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见此情形，皇帝知道可以果断处置了，“那就请老师和七弟做个见证，朕今日就写诏书。”

想不到皇帝是如此果决的态度，如此大事，都在韩雍和燕王的肩上，二人未免觉得责任太重，宁王转念一想，觉得至少还应有一个大臣知道此事，原本最适合的人选是章绍如，但此刻领兵在外，鞭长莫及，至于纪柏棠，宁王对他既有防范之心自然不会去提，那便只有严敬铭了。原本宁王以为皇帝对严敬铭的态度虽有改观，但未必就有如此信任，不料提到他的名字，皇帝竟十分赞赏，“六弟此议甚好，朕这就派人去请严卿。”皇帝对严敬铭的品性忠诚都无怀疑，而且他就要成为皇长子的授业之师，将来敦促宁王守约传位，他这位师傅，会是很有分量的人物，当然这也不过一步闲棋而已。

英和自请来韩雍，复又站到殿外去了，不曾想皇帝今夜的精神如此好，谈了这大半夜，殿中的众人还不曾退出，等到再听到传召之声，还以为皇帝终于要休息，谁知不然，竟是让自己星夜再去传召严敬铭。阁臣之中，独独留下纪柏棠不曾参与，这征兆实在不好，英和一边安排人去请严敬铭，一边想着等探查到今夜皇帝安排的到底是何事以后，务必要想个法子和纪柏棠见上一面。

入夜以后的帝都街面十分安静，虽然之前的戒严已经解除，但百姓早已习惯了入夜之后尽量不在外出，所以此刻的马蹄声十分惹耳。天策既有驻防职责，自然会安排军士值守城门和街巷，巡夜的天策兵丁，今夜已经好几次看到车马在大街上奔驰了，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兵士还曾不放心的上前盘差，但举着的灯笼方才靠近，马车上的灯笼赫然写着是宁王府，那便没有查问的必要了。之后街面上遇到的不是燕王，就是韩雍，更有英和调派的禁宫人手。值守的兵士心中狐疑：“大半夜的，帝都中的达官贵人不睡觉，都出来在通衢驰马作甚？”也有机灵一点的小兵，“大哥，你看，这些车都是往禁宫去的，想必是陛下召见吧。”

“你刚当值，记住我的话，少说话，多办事。”

“是是。”

等到严敬铭赶到暖阁，已是后半夜了，对于皇帝的想法，他比韩雍要镇定一些，而且严敬铭心底觉得皇帝禅让之举，于国有益，即便立刻下诏，亦未尝不可。不过转念一想，如今正在用兵，帝位更替如此大事，纵然承平之时，准备周全也难保不发生动荡，所以皇帝所说叛乱平定之日禅位，也是可以接受的办法，至于授业皇子，这是为人臣子之责，严敬铭从未想过推辞，所以对这见证之责，他也没有过多犹豫。于是皇帝在病榻之上，由宁王研磨，燕王铺纸，写就了一道诏书：宁王才略，早简于先帝之心，历年辅弼之功，天下亦所共见。今九州兵火，罪在朕躬，待四海复平之日，朕将禅位于宁王，凡我臣工，悉尊此诏，不得有违。

诏书之中，并未提到将来宁王寿终以后，要将帝位传于皇帝之子，宁王还待有所分说，皇帝却已知道他要说什么：“六弟，浩儿长成至少也还要十年，届时人品才具如何，如今都难预料，这传位的话，你与诸卿记得便是，但朕不会以此来约束你，将来你亦是九五之尊，需谨记，为君者，政由己出，凡事，君宜自取。”

皇帝这几句话，除了宁王，谁也不敢应声，而宁王知道这是皇帝信任到极致的表示，将来传位与否，全在自己一念之间了，对此他一时也想不到能说些什么，只能紧紧握住了皇帝的手。

诏书写毕，燕王等人先后看过，在皇帝授意之下，签上自己的职衔姓名作为见证，皇帝接过去用印以后，将诏书放到一个锦盒之中，这决定天下归属的帝王之约便算达成了。

“大事已定，朕的意思，知道的人就在场的诸位即可，这道诏书，六弟，朕就交由你保管，倘若朕有不测，你就以此诏书，继位为帝。”

众人齐齐跪拜：“臣等遵旨。”

皇帝将这件大事料理完毕，心中感到从未有过的畅快，长夜将尽，一夕不寐的皇帝，此刻才觉得困意袭来，精神到底有些支持不住了，这时再看到冯聿林的奏疏，虽皆由此奏疏而起，对皇帝却再没有动笔披览的意思，这道奏疏，他已准备留中不发了。

眼看晨曦将至，皇帝向着暖阁中的兄弟与朝臣道：“朕也累了，六弟七弟替我送老师回府，也请老师晓谕内阁，明日早朝暂免，各位也请回府歇息一日。”

众臣闻言自然遵命，而同样一夜未睡的英和，只在勤政殿门口看着这王爵与重臣三缄其口地从殿中走出，至于这一夜都发生了什么，他却仍是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