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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黄粱一梦（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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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静随同俞英泰在镇南军营盘桓了数日，原本叙旧谈天，辞别也不在一时，但帝都使臣已带着皇帝的谕旨前来传诏了。俞英泰不愿暴露行踪，而且将来如果皇帝查问何以会在镇南军营流连，无论怎样解释，总留下了两江与西南有所联络的的痕迹，疆臣与藩王缔结私交，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何况如今正在用兵，更易惹人猜疑，所以还不等沈心扬有所表示，俞英泰先就准备作别，而且既有谕旨给镇南王府，想来新城驻军接到诏旨也就在旦夕之间了。沈心扬当然识得轻重，所以也不挽留，只说道：“既然如此，就恕晚辈不送俞伯伯了，这几日所议之事，还请俞伯伯放心，我镇南王府言出必行。”

于是二人在王府属下的引领之下离开军营，沈心扬则以接待钦差的礼节准备接旨。俞英泰与刘文静轻车简从，很快就回到了新城，一路上刘文静都在思索俞英泰在镇南军营所说的事，这样的处置虽说周密，但总还不免有些冒险，是否真的必须，他也还在疑惑之间，只不过既是俞英泰亲自处置，他也不便多说些什么。二人行到新城军营辕门之前，才发现此刻的军营与平日不同，天策营中安静非常，隐然有肃杀之气，难道是帝都谕旨已经传至新城，各营已在整军备战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刘文静以主帅之责，不在营中，倒是颇难解释的一件事，等二人进到营中，查问之下，才发现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帝都的谕旨是按照路程的远近发出的，新城距离帝都最近，所以此刻传旨的使臣还在路上，而天策军营之所以如此安静肃杀，乃是因为身为主帅的冯聿林此刻正在新城营帐之中，若仅是如此原也不必如此如临大敌一般，只因为这次冯聿林来这里是为了办一桩案子。要说办案，本不是冯聿林的职司，寻常案件，地方有府尹，中央有刑部，但这件案子，冯聿林却得自己来办，因这件案子触犯的乃是军法，而犯法之人正是天策属下。冯聿林因为大战在即，特别是这将来的大战与现在将士们所想的大战还有所区别，更需要军中令行禁止，号令于一，所以决定在全军面前公审这桩案子。

如此郑重其事，刘文静总以为会是一桩惊天大案，难道是通敌？或是泄露军机？留守的部属虽然一直谨守将令，并未随意外出，但也约略听说了，天策出了一名逃兵。

临阵脱逃，其罪非轻，但如今虽在战时，新城到底也不是前线，逃兵之罪并不如两军交锋是脱逃那般严重，而且此非大案，一旦问明属实，大可以军法从事，实在不必全军公审这般近乎招摇的举措，难道冯聿林如此做，还有别的意图，甚至，是做给就在新城之畔的其他诸军看的？刘文静一时不得其解，索性拿定主意，既然是公审，自己又何妨到天策军营中去看一看。有此想法的还有俞英泰，他与刘文静想的一样，冯聿林这么做是否还有其他深意，但他转念一想，自己今日露面的次数已经有些多了，而且天策营中已经去过一次，再去一次，身份暴露，虽谈不上危险倒是个十足的麻烦，因而决定自己按兵不同，只派刘文静去看个究竟。

潜逃的是一个校尉，正是当日在帝都城中因为租赁房屋和谢老板的手下大打出手的那位。这校尉当日人前受气，虽然未曾受辱，而且一顿拳脚教训了奸商也堪称痛快，原以为回营之后至少也要受一顿训诫，冯聿林因此事遭到了李大为的弹劾，但小题大做不得要领，所以根本也未放在心上，这校尉归营冯聿林还好言相劝了几句，居住之所也派专人却料理了。但主帅虽未问罪并妥善安置以后，这校尉感念知遇之余，心中却不好受。自顾也将而立之年，不仅未立尺寸之功，连安身之地都还要假手于人，自诩以身许国，却在市井中受这奸商的闲气，心中愤懑难舒也是可想而知的事。

这校尉投身天策的经历也很曲折，他本在家乡读书，十载寒窗学成，到帝都应试，但如当年的严敬铭一样，文章不入考官的法眼，名落孙山。家人朋友都劝他在帝都苦读，三年之后再图鱼跃龙门之举，心有壮志自然遵从亲友之议，如此便在帝都住下了。谁知第二次应试仍然不中，本欲再等三年，不料彼时战火已起，朝廷所重乃是征兵，科考暂停，而他在帝都蹉跎数年一无成就，自觉无颜回乡去见父母，也就在这壮志未酬，失意寥落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令他可以暂时忘却这些烦恼的人。失意的书生，所遇到的自然是爱才的红粉，这校尉的红粉，原是来帝都送货的客商家的女儿，只因战火骤起，归路一时断绝，这才困居帝都，青年人虽是两情相悦，但红粉爱才，她作为商人的父亲确实重利，见着穷酸书生，尚无半点功名在身，一意不许女儿与他往来。但这商人倒也不是不可救药，而是以激将法对尚是书生的校尉道，“大丈夫总要有一番功业才好成家立室，不拘你是科场扬名还是战场建功，哪怕是一样行商而为巨富，我都不会再阻止你二人往来，但若你仍是孑然一身，可就莫怪我棒打鸳鸯了。”这一席话犹如醍醐灌顶，书生自问科场已受挫了两次，纵然自信才学仍在，但朝廷一时也不会恢复考试，至于经商，他家世代不曾涉及更是无从谈起，于是只有投笔从戎，在战场之上创一番功绩，如此才投到当时正在新城招兵的冯聿林帐下，而那客商也与他约定，三年之内，倘能有所成就，到时自来提亲，这三年之中，他绝不将女儿许配他人。

投身天策之时，冯聿林见此人略通文墨，头脑清楚，是个可造之才，于是就留在中军帅帐听用，此后征战，一直不离左右，此人也从帐下亲兵一路晋升到校尉，登坛拜将也非遥不可及的事，不料就在这个时候，竟然临阵脱逃了。因为是自天策成军以来就追随左右的心腹，所以冯聿林倍感痛心，但也心生警惕，是不是军中有何传言以致军心有所涣散，否则何以如此亲信的校尉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公审问询之下，才知倒不是军心涣散，而是当年与他有约的那位红粉。

三年之约将至而未至，天策驻军帝都以后，身份地位早已不同，所以虽是校尉，当初的客商已有意将女儿许配给这校尉，但当年既有建功之约，大丈夫一诺千金不便反悔，而且这校尉也不愿委屈心爱之人，准备等下次征伐时好好表现一番，晋升参将以后便可以上门提亲了，届时将军夫人，才真称得上风光。此间心意，彼此默喻，所以虽未提亲，但已常有往来了。谁料天有不测风云，这客商经手军粮供应，因为前有燕王番沧澜大败，后又户部频繁抽调，以致周转不灵，小本经营一下子就破产了，客商忧怒攻心一病而亡，他夫人早故，如此一来家中只留下弱女老仆，凶神恶煞的债主日日上门催逼，真有骤入地狱之感。这校尉自然一力担当，债主见他是天策中人，不敢欺压太甚，但所欠的债务却是不能强赖的，柔弱女子计无所出，唯有长夜饮泣，而这校尉因前日心中愤懑在加上如此拂逆之事，索性狠下心来，决定带着心爱远走高飞。其实哪里走得远，京畿四周，天策皆有驻军，军营故旧也颇有人知道他骤逢剧变，所以当他不知所踪以后，众人一下子就想到他的去处了，于是快马去追，截获两人的时候，离帝都才不过百里。

这一番来龙去脉，在全军面前娓娓道来，冯聿林先是心绪略定，知道不是因军心涣散而起，如何处置心中已经有了道理。

“我等投身军营，以身许国，总以马革裹尸为志，略尽忠君爱民之心。今大战在即，汝临阵脱逃，森森军法，岂能赦你？”冯聿林言下之意，自然是要将这校尉立斩军前了。

这校尉在军中人缘甚好，他读过书又通笔墨，不识字的将士要写家书报平安，常托他帮忙，总能满意而归，此番听闻他做了逃兵，军中都是惊诧的多，如今缘由已明，越发觉得情有可原，所以此刻在帐外听审的将士，齐齐为他求情。帐中诸将，见群情如此也欲有所陈说，但见冯聿林面寒似铁，凛于他的威严，一时都不敢出声。其实有帐外兵士的求情也足够了，这本也在冯聿林意料之中，他所需要的只是借这校尉凝聚军心，统一号令，并不是真的要此人的性命。因而复又朗声继续说道：“但值此用人之际，阵前斩将，我所不愿，且其情可悯，本帅亦有体察。今为肃军纪，判尔斩决，但准割发代首，同时刑罚一百军棍，校尉一职一并褫夺，降为亲兵，戴罪图功，以观后效。”如此判决对这校尉来说，真有黄粱一梦，如获更生之感了。

刘文静回到营中将来龙去脉细细与俞英泰说了，正在帐中品茗的俞英泰听完，不免要击节一赞，“冯聿林着实是个人物，这样一件小事，小题大做而又能举重若轻，士卒尽效死之心，将领悚然而听命，正是知兵之人该有的手段。”

俞英泰的话，刘文静有的懂了，有的却没有懂，好在俞英泰自有他的解释，“天策虽然素来治军甚严，但自驻帝都以来，虽常有战事，规模始终有限，而帝都繁华尽管不如往昔，却也总是太平的时候局多，时间久了，全军习于安逸，士无斗志，将无战心，不是好事。将来出师征伐，沧澜一隅的靖北虽然兵力有限，但最终决战，总是要数十万大军一并厮杀的，届时的场面可不是如今数百骑兵的小打小闹了，既然料到早晚有那么一天，当然要尽快恢复军中的斗志和战意。所以才有了这么一场公审，依我看，冯聿林私下还会好生安置这个校尉，白天已经立威，之后就该施恩了，恩威并用，才能真正得士卒之心。”

昔年在帝都，刘文静听何桂清说过，章绍如对冯聿林亦颇有赞许，今天又听到俞英泰的话，心中自然不能无感，而且也心生警惕，大战在即，自己的部属也千万不能半点的松懈。

俞英泰说完这一席话，仿佛若有所思似的，接着又问刘文静道：“那校尉和女子，你可有见到？”

“两人是一并受审，听天策中人说，这女子被捕之时已有言在先，若这校尉不能生还，她亦不会独活。”

“这倒也真是羡煞旁人，少年情热，许下山盟海誓的不知凡几，有此同生共死的一遭，对他们来说，也可说是造化，但愿这二人，能永远记得今时今日所说过的话。”

刘文静不明白一贯沉稳持重的俞英泰何以会有这样近乎戏谑轻佻的感慨，但看他的神色，又似乎讳莫如深，于是便也唯有不赞一词了。俞英泰也同样已沉默报之，他有些后悔今日没有去看一看那校尉受审的情形，迅即又释怀了，这样热血而又痴傻的青年，从来都不曾缺少过，实在也不必耿耿于怀。他自然也不会与刘文静说，这校尉让他想起当年的自己，只不过那已经是快要二十年前的事了，知晓内情的人大都已经作古，深情默注最后也只有情深不寿而已，手中的茶已彻底的冷了，失神的俞英泰仍自饮了一口，为这冰冷的茶汤一激，他反倒清醒了，“帝都的使臣，也快要到新城了吧。”

“以路途来说，总也就在这几日了。”

“大军亦该预备了，时不我待。”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