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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身在此山中（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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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散原一路疾驰回到影梅楼，见到顾眉笙此刻安然无恙，便也不打算将方才怡然居中的惊险一幕说给她听。眉笙照看着的火炉上，晚稻粳米配上高汤的粥已煨了一两个时辰，很有些火候了，火腿和香菇细细的切了丁，此刻将要出锅的时候在撒上一把葱花，整个房间中都氤氲着水汽和芳香。如果不是进门时见到了那抬出去的一具具冰冷的尸体，任谁也想不到这间厢房不久之前还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

陈散原担心的只是顾眉笙一人，此刻心中忧虑一解，便也稳住了心神，抬手先擦去了自己的额头的汗，然后略略平复了心绪，这才走近。

“好香的粥。喝了大半夜的酒，这会儿可是真的饿了。”陈散原一边走着一边故作悠闲的探视，仿佛对这锅香粳米粥真的很敢兴趣似的。

顾眉笙手上的动作不停，也不抬头，只说道：“别急，还差一会儿工夫。翠儿。”

小翠并不在她身边，但闻声立至。“去给姑爷打盆水洗洗脸。再到厨房问问，我之前嘱咐的醋椒鱼汤可煮好了，正好端来了醒酒。”同时望了一眼陈散原道：“等先喝了汤，粥便也差不多了。”

如今的影梅楼虽只有少数的几个人，但一应起居供应和以往并无丝毫不同，灶下的炉火是昼夜不熄的，而在陈散原出门赴宴之前，顾眉笙便已吩咐了这些事。

小翠一面回应着眉笙的吩咐，一面向她递了一个眼色，显然是另一件厢房之中，霍玉芜已经安然入睡了，至于那个行踪神秘的卫璧是否还在房中，此刻也还无暇去细问。

陈散原对怡然居遇袭闭口不提，顾眉笙便也不愿意多说今夜影梅楼的不速之客，如今两人总是安然无恙，长夜难得，不如说些别的话。

也是在今夜，那些身着黑衣劲装的刺客突然现身时，顾眉笙才知道霍玉芜是被置于怎样一种严密保护之下。要说惊诧，那些刺客心中的惊诧也不比眉笙来的小。他们都是出身绿林的刺客，声名早达。今夜重金接下的买卖一是要陈散原的人头二便是这金陵城中人尽皆知的花魁娘子。怡然居护卫重重这是早有预料的，所以分到影梅楼的刺客，都觉得自己抽到了好签，毕竟这样一个温柔乡，谁也不会想到有扎手的钉子。

影梅楼中确实没有多少守卫，这是陈散原疏忽的地方，他总以为在这金陵城中，纵然有人要对他不利，也不会明目张胆到直接来影梅楼寻衅，哪知这自信近乎自负，差点就葬送了顾眉笙的性命。

眉笙这晚并不在厢房之中，陈散原去赴宴，她便到霍玉芜的房中去陪她说话，秦大夫虽有寡人之疾，医术却也不差，在他调理之下，霍玉芜的身体很有起色，渐渐也不需要长久昏睡，但为了隐藏行踪，临盆之期又近，所以也无法抛头露面，每日在房门之中，足不出户，心中自然也有烦闷的时候，所以眉笙只要得空便常去看她。

刺客没有在厢房之中找到顾眉笙，自然在楼中一间房一间房地搜索，而当这些身怀利刃的刺客冲进霍玉芜的房门的时候，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不知从何处现身的护卫，将顾眉笙和霍玉芜团团护住，为防暗器，甚至还用圆盾罩住了要害，半点破绽也不曾留下。

刺客人很伶俐，这情形一看就知道不好，而且突袭的机会既已失去，立刻改变计划，也不和这些护卫纠缠，当即就要寻机脱身。哪知这班护卫不仅行踪沉迷，此刻出手更是毫不容情，立刻封住了所有退路，根本不容这些刺客脱走。他们本不愿现身，如果这些刺客只是在影梅楼中劫掠，他们未必会管，因为他们的任务只是保护霍玉芜一人的周全，此刻加上顾眉笙不过是顺势而为而已。

外间的厮杀声并不强烈，双方都只沉默的搏杀，只是偶尔传来兵刃交击或者刀刃刺入皮肉的声音，但这一片刀光剑影此时都被隔绝在外。为首的护卫也不理会外间的厮杀，只是向着霍玉芜顿首下拜：“惊扰主上，属下万死。”

从适才遇袭霍玉芜脸上的神情就一直平淡得很，看不出丝毫惊慌之色。此刻才微带了些情绪，她身子不便，却仍勉力伸手虚扶了一扶这护卫：“褚兄弟不要这么说。我并未有半点损伤。”她的口气和煦，这姓褚的护卫听得这么短短的两句话，便有如沐春风之感。

这些人自然是叶奇瑜留下的骁骑护卫了。叶奇瑜自到金陵以后，暗中有好些事要做，自然无法长久卫护在霍玉芜的身边，为保完全，便将最精锐的一队骁骑留下，没想到今日还真的有了不速之客，只是可不速之客原本不是为霍玉芜而来的。

骁骑原本是军营兵骑，刺杀格斗之术虽也修习，但不如江湖草莽那般精于此道。但叶奇瑜之飞骑，既是章绍如的中军亲卫，有职司军情刺探之责，所以隐匿行藏，追踪刺杀都是此中高手。派来的刺客虽然也非庸碌之辈，但骁骑以逸待劳，而且出其不意，加之在衣下还衬了软甲，即便单纯较量武艺，也要高出这些刺客一筹，如今自然稳操胜券。刺客讨不到半点便宜，不过半个时辰，便纷纷殒命，除了为首的刺客侥幸逃出一命回去向首领报告以外，其余众人再无一人从骁骑的刀下生还了。

影梅楼中无论管家还是丫鬟，哪里见过这般横尸遍地的恐怖场景，个个都惊慌失措。不是吓得在房中不敢出来，就是两股战栗，连话都说不利索，只有管家强打精神，想要和这些在混战之后犹自安然的壮汉说话，走了两步却见对方头也不回地又消失在眼前了。留在原地的除了愣住的管家便是他仍不住在打颤的牙关了。

好在影梅楼的四周，并不像怡然居那样被人封锁了道路，想来刺客也觉得这任务轻而易举根本不必再留后手。所以城中巡守的军士很快就赶到了这里。只是和管家一样都只看到满地的尸首，并未见到是谁击杀了这些刺客。

两人都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夜，但此刻都闭口不提。小翠打来了热水，温热的鱼汤也摆在了台面上，酸爽的气息已能感觉的到。陈散原洗净了脸，又喝了两口鱼汤，感觉这一夜的疲惫都全然褪去，周身畅快，心神也为之一开。顾眉笙也放下了手中的瓷勺，笑意盈盈的看着他，对于新婚燕尔的两人来说，此刻外间许多人看作惊天动地的大事，都比不过眼前的这一刻。

蒋焕从怡然居出来，走到半路又改了主意，影梅楼同样遇袭的消息他已经知道了，但影梅楼的危局解除的要比怡然居快的多，这不禁让蒋焕心中怀疑。围攻影梅楼的刺客实力强劲，陈散原的心腹卫士都苦战许久，虽然是以寡击众，刺客又是出其不意，但这样水准的刺客，无论如何都不像是手无寸铁的顾眉笙能够对付的了的。他心中越来越不安，隐隐有一种预感，觉得金陵城竟快要脱于自己的掌控了，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事。自从俞英泰北上，他担任巡抚以来，金陵乃至整个两江的事务，蒋焕都经理得井井有条，但仅仅数日之隔，原本的信心竟有些动摇了。

蒋焕不像回府，府中尽是一些张皇失措的妇人，尤其自己的几个嫂子，徒然乱人心意。还有自己的妹妹，陈散原的母亲。自从丈夫去世，她一直就住在娘家，这次陈散原成亲，几番恳请，她却也没有搬到影梅楼去。蒋焕并不担心妹妹聒噪，因为她根本不是这样的人，当年他从战场之上带回妹婿的灵柩，牵着尚是孩童的陈散原的妹妹一言不发，只是默默走在丈夫的灵车前，她是经历过当年的修罗场的女人，眼下的这点风浪根本不足以打动她。蒋焕甚至怀疑，自己的妹妹是否还在乎陈散原，这个她唯一的儿子。多年孀居造就了这妇人淡漠的性格，而蒋焕自己也记不起有多久没见过她了。想比起府中的其他女眷，对其他人蒋焕是厌烦，而对妹妹，多少则是有些忌惮了，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总容易给人一种无懈可击的感觉。

蒋焕自己是有弱点的人，便不喜欢面对没有弱点的人。

蒋焕的弱点，便是他的女儿，他的发妻早亡，只留下这一个女儿，蒋焕平时虽也还有两房姬妾，但除了照应日常起居，聊解寂寞之外，一无所出。不过蒋焕也并不觉得失望，因为女儿聪明伶俐，长得也很像她娘亲，对蒋焕来说，一生事业的衣钵可以交给陈散原承接，桑榆晚景，有这样一个伶俐的女儿在身边便也足以老怀安慰了。只是因为蒋焕不觉间有些偏爱，这位大小姐的脾气自然骄横，而且凡事任性，就连蒋焕也管不住她，唯一能让她乖乖听话的只有表哥陈散原。蒋大小姐今年十六岁，早两年陈散原在军中声名鹊起的时候，众人都以为将来他一定会和蒋焕亲上加亲做他的东床快婿。只是那时候蒋小姐年纪还小，蒋焕并不急于定论。对于夫婿的人选，陈散原固然是一时之选，但知女莫若父，蒋焕知道女儿更多只是敬重这个年轻有为的表哥，说到男女情爱则年纪还小，一时难以确定，因而只等着女儿亲口来与自己说。他只愿女儿可以挑一个自己属意的人，他这一辈人，受到的拘束太多，不愿意女儿重蹈覆辙。

如今陈散原已经娶了顾眉笙，在婚宴之上，女儿随同蒋焕一同赴宴，如今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的蒋小姐，见到眉笙以后不仅没有吃醋，反而欢喜得难以自制。“七哥真是好福气，有这样一个漂亮娘子。回头要是敢欺负嫂子，我可第一个不答应。”

金陵城中人人都知道蒋小姐刁蛮，没想到此刻竟是说了这样一番话，连陈散原都不禁莞尔一笑，向着眉笙道：“这可是个狠角色，有她一个，抵得过阖府婶娘。”

自那以后，但凡身份地位够得上的人，都在心中猜想，焕帅的掌上明珠最终落于谁家。没想到大跌眼镜的事，这蒋小姐不同凡响，金陵许多世家公子或者军中翘楚在她都视如敝履，独独看上一个尚是秀才的文弱书生，每天都要到书院去看这秀才读书。蒋焕听闻这件事，并未作何处置，只是吩咐左右，好生看护，不要生出事端，那秀才若是行为不端，他便自会处置。一段时间下来，发现这书生人虽文弱，倒也不是迂腐的秀才，人情练达着实也是个人才，而且对这蒋小姐不卑不亢，彼此交游分寸拿捏的很是恰当，蒋焕暗中派了侍卫之外，就更加不作干预了。只是好巧不巧，这书生日常读书的书院和怡然居相距不远，今夜出了这刺客的事，虽然早就安排了侍卫，蒋焕仍旧放心不下，决定先去看看女儿。

清风堂在金陵城中不算有名，但传承也有些年月了，管院的学究大都是致仕回乡的耆老，经历未必显赫，学问尚算优长，而且治学平和，所以桃李颇多。清风堂不同别家的一点是有一片属于自己的产业，常有出产，所以外省来的学子，一律供应食宿，不收分文，一年三节，师长还薄有馈赠。传言这是当初建这书院的人，顾念寒门不易，特立下此规矩。许多贫寒人家的学子远道来金陵求学，便常借清风堂落脚。那书生和同窗一样，家境贫寒，父母都只是寻常农家，他考中秀才，乡里就已很轰动，如今在清风堂求学便是为了在来年科考之中求个功名，真正光耀门楣，恵及父母。他和蒋小姐的相识原属意外，元宵佳节，众人都在外赏灯。这书生和同窗一起外出，虽然囊中羞涩，却也不妨碍观赏别家精美的灯火。金陵每年都有花灯表演，人头攒动，场面十分热闹，只是人群激动起来，秩序难免就不好控制。这年元宵节，帝都虽然战事汹汹，但东南太平无事，许多南下避难的官宦士绅都是初来，所以场面尤为热烈，这样一来人群涌动，书生和同窗走散，恰巧看到一个姑娘也被拥挤的人群裹胁，只是这姑娘与别人不同。寻常赏灯，最多手提一个制作的兔儿灯笼，但这姑娘怀中却抱着一个真的兔子。人潮拥挤，万不得已可以扔了灯笼，但这兔子总是生灵，若是撒手不管，很快就会被人乱脚踩死，这姑娘也正是为此才显得有些踌躇。

这书生平日里是个腼腆的人，这天不知怎的动了恻隐之心，迈步上前，向那姑娘说道：“此处人多，姑娘若是不介意，请随在下来。”

这姑娘也真的不怀疑他是否心怀不轨，很将顺地由他领着先闯出人群，因这书生走在前面，挡开了许多人，所以还算顺利，两人就这样带着这兔子先回到了清风堂，随书生一同外出的同窗倒还没有回来。

清风堂中一应起居都很寒素，这书生倒了两杯热茶，又从厨下取了白天师长和弟子一同做的元宵待客。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可以用来款待这位大小姐了。两人坐定闲聊以后才知道，这兔子原也不是这姑娘的，是她在路边所捡，眼见人多不愿它被人踩死，这才抱在怀中，只是这样一来行动不便所以和同伴走散了。

这书生并未生何绮念，只是寒窗苦读，颇为不易，平日里没有机会和这样有趣的人接触，既是好奇也是不舍，便一直与这姑娘攀谈，直到同窗们回来说：“巡抚大人家的小姐在赏灯的时候走丢了，如今满城都是寻她的人。”

蒋焕有一个视若珍宝的爱女，就连这书生都知道，只是没有想到会是眼前的姑娘，只见她听到这话，先将碗中最后几粒元宵吃了，然后说道：“爹爹在找我，我该回家了，谢谢你的元宵，兔子就留给你啦。”同窗们犹自惊叹，这书生还浑然不觉。只木然地说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