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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知耻而后勇（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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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半年多以来，最感到失意和沮丧的人，恐怕非徐秋岳莫属。当初自洛阳誓师出发时，父辈的殷殷期许和同辈们溢于言表的欣羡之情历历在目，神策旗号设立时甲剑辉煌的盛壮军威亦宛如昨日，只不过数月之间，人世沧桑到如此境地，当真不堪问了。如今对于徐秋岳而言，无论是帝都还是洛阳，都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平心而论，徐秋岳一路行军并未犯下什么大错，战阵交锋亦未逾越常格，唯一的失误，就是在进攻沧澜关之前，没有派人与骁骑联络，以谋求支援。

世家子弟，自视无双，初临战阵锐气无匹之下想要以一己之力创下这不世奇功，虽不免急功近利，倒也无可厚非。只是，徐秋岳无法自解的一点是：原本他以为自己猜透了章绍如的心思。觉得这位爵帅内心深恐独揽收复沧澜之功，这才上书朝廷早发援军，为的就是与旁人分享此功勋，自己作为晚辈，略有争先之心，索性让神策独自取了这份功劳，想来章绍如也只会乐观其成，心中绝不至于会有什么窒碍。既是如此，纵然派人与骁骑取得联络，成效必然微弱，多此一举，还平添了走漏风声的危险，不如挥军径直夺取沧澜。

哪知道易君瑾更是对他和章绍如的心思了如指掌。靖北守军的所有应对，仿佛都是因为料定神策和骁骑两军不会联手攻击沧澜关而做的。城防和兵力的配置完全都是为了神策军量身打造，尤其最后以陆沉来玉石俱焚。如果不是徐镇岳和傅宗崇拼死杀出重围，沧澜一战恐怕就能将整个神策军尽数埋葬于废墟瓦砾之中了。逃出生天的徐秋岳一面收拢残部，一面在原地休整待变，不久又收到了沈心扬和刘文静自新城送来的辎重补给。沧澜一役，神策军士损失甚众，此时最大的问题便是缺医少药，谁也没有想到神策军成立以来的第一战就会有如此惨重的伤亡，军中无论军医还是药材都严重不足。这时从新城送来的物资无异于雪中送炭，神策军的境况一时也大为好转。

因为在沧澜关陆沉之时分散突围，神策军有一部此刻更靠近安远，如今顺应形势就近向骁骑靠拢，章绍如并不愿乘人之危，仍旧让神策将校自统一军，不必受骁骑军令节制，并派人送来粮草医药，待伤患将士康复之后，听其自便。而在另一边，身侧仍有数万兵力的徐秋岳对今后的行动一时也还举棋不定。因为营中负伤的军士甚多，行动不便，正好就地驻扎休养，也给徐秋岳留下了足够的时间来思考今后的行动。在这思考的过程中，有个人的意见是他所不能忽视的，这便是傅宗崇。

徐秋岳之所以如此重视此人，不仅是因为他在沧澜关一役中卓越的表现，更因为他的出身。傅宗崇长于巴蜀之地，那里山川险峻，山林密布，其地势和现在的燕岭山道有颇多相似之处。如今帝都已然不能再去，沧澜关的废墟也不是短时间内可以清除的，大军无法入关，便也难以与骁骑合兵一处，那剩下唯一的选择便是和天策一样，遁入燕岭山道以待时机的变化。

傅宗崇在巴蜀时以剿灭匪寇成名，因而对于山地作战，颇有心得。据他所言，山川形胜固然多能作为行踪之掩护，但如果想要真的在山林之中久驻，那就绝对离不开山民的支持。崇山峻岭在世人的眼中，大都是偏僻难行之所，其实也未必真的荒无人烟，山民远离尘嚣，自给自足也不在少数。此辈世代居于山林之中，论地势，谁也不可能比他们更加熟悉。而对于神策军来说，想要在这山林之中求得一席存身之地，便要彻底改造自身。傅宗崇总结自己以往带兵的心得，归纳起来一是化整为零，山道狭窄，不便大军行动，只有分散开来才能尽得其利。二是善结山民。山民的性情固然与常人不同，但论其心性实则仍是淳朴的居多，只要待之以诚其回报亦很丰厚。三是利用地势，固本培元，着力恢复元气，沧澜一战，神策军的损失甚惨，尤其军心士气摧折更甚，如何重振，自然是身为统帅的徐秋岳需要考虑的事情。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便是要能号令于一，聚散由心。倘若能散而不能聚，那便成了乌合之众，毫无战斗力可言了。巴蜀之地的山匪，原也是当地土著，落草为寇之后，依仗地利接连挫败了官军数次征剿，只有一点做的不好，那就是苛虐山民。这自然是匪寇习气作祟，打家劫舍，犯案累累。傅宗崇率兵进剿，当先的一道军令，就是严明军纪，严禁部下有任何扰民之举，所部与百姓秋毫无犯。与此同时，大量招募当地山民充作向导，不仅待遇优隆，更加信任不疑，将士分成百余人的小队，皆有向导引领，逡巡于山林溪涧之间，彼此同生共死，全无半点非我族类之隔阂。正是为此，山民都乐于在傅宗崇帐下效命，于是三日一小胜，五日一大胜，积少成多，三年功夫将困扰巴蜀多年的匪患尽皆肃清，傅宗崇自从扬名，而他本人却仍以谦怀为德，一意推崇有功的部下，尤其当地招募的山民向导，获奖独多，部下至此归心，忠忱不二。

“那些山民，世代离群而居，久不与外界通音讯。初见时的确有非我族类之感，但相处久了，便能知道这些人纯然赤子之心，爱憎分明。只要能善加引导，正是平定匪患的一大利器。”功成之后，同僚向傅宗崇探问心得，他便是如此回答的。如今徐秋岳来问时，傅宗崇亦是同样的回复。

徐秋岳听完之后，深以为然，之后屯驻燕岭，练兵用兵之法皆遵循此道，神策各营就地化整为零，隐没于燕岭山道之中。其间稍加改良，这自是因为当面之敌不是当年傅宗崇所面对之绿林草莽，而是同样训练有素的军营兵骑：靖北和天策两军。当时山道之中，尚未发现这两军的踪迹，但徐秋岳心中始终隐隐有一个预感，继沧澜关之后，燕岭山道，也会成为各方必争之地。可以说盛名之下，徐秋岳的确有其才华，因为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天策步卒都还尚未撤入燕岭山道。

因为徐秋岳占据了此项先机，所以在天策军进军燕岭之时，立刻就遭到了神策的攻击。天策营中大半将校此刻都已追随冯聿林征战细柳关而去。此刻在阵中统兵的将领不是别人，正是秦瑞。秦瑞自执掌兵权以来，接二连三遭遇难题，在他自己看来已经引为平常之事，早已不大放在心上。如今率军刚进燕岭，立足未稳之际便屡屡遭到袭击，尽管天策的兵力雄厚，一时之小小损伤，无碍大局，但敌军这般神出鬼没，予求予取的攻击，对军心士气的伤害，却是任何统兵的将帅都不能不防范的。

神策每次袭击都是轻装突进，得手之后旋即撤走，以致天策虽然吃了好几次亏，都还摸不清敌军的来路。但秦瑞也敏锐地觉察出对方每次前来偷袭，从不恋战而且兵力都很有限，可见并不是大队人马一起行动，而是分散成精锐小队在这山道之中各自为战。这片刻不休袭扰，目的亦很明显，就是要让天策将士日夜枕戈待旦，精神紧绷，疲于奔命。

对寻常将领而言，看透了对方的底蕴，自然想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但秦瑞知道，天策日常训练，注重战阵拼杀之数，而且处处以骁骑为师，着意训练铁骑冲阵之术。对于山地小队作战，并不擅长，骤然以己之短击敌之长，并不明智，贸然出击，胜算更是渺茫。倒不如就此固守营寨，同时安排下两路应对之策。一路去往帝都，吸引靖北追兵进入燕岭，局势既然不明，不如就此彻底搅乱了它。另一路则是交给寒露，寒露都是天策精锐，无论追踪还是刺杀之术都略有小成，在秦瑞看来，这些袭扰的小队背后必有中枢，寒露的任务便是找出这中枢，然后一举摧毁。

中枢虽毁，但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四散在外的小队也不会立刻丧失战力，但只要能够严密封锁消息，天策便可以在其中枢驻地守株待兔，将散布的小队一一歼灭。而这样的计划，也正可以逐渐锻炼天策的山地战术，经过此番磨砺的天策将士，正好可以对追击而来的靖北予以迎头痛击，届时陷入如今天策困局的就该是靖北军了。

当然，秦瑞在料胜之前先算败，倘若再寒露成功之前，天策主营已在对手连番袭扰之下崩溃，这便是自己技不如人，唯有垂首待死而已。秦瑞只想自己这一支偏师要为冯聿林争取足够多的时间，届时冯聿林必能破细柳，取长安，直至重临帝都，立下帝业的基础，倘若此三事能成，那一己之安危和生死，秦瑞便可以真的置之度外了。

只是机关算尽的秦瑞，也有意料不到的事。当先的一件，就是在三方之中，若论对燕岭山道的了解和运用，靖北无出其右。其次便是神策军的战力也远远超出他的预计，徐秋岳知耻而后勇之心不可限量，最后便是细柳关守将的坚韧了，冯聿林想要速战速决的美梦在细柳坚城之下一战便被撞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