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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第1页）

我大惊，心头猛地一颤，几乎站立不稳。皇帝甚是惊诧，瞪圆了双眼说不出话来。我跪地泣道：&ldo;求陛下恩准臣女回家探父。&rdo;

皇帝走下来道：&ldo;准‐‐&rdo;

我立刻站起身来，道了一声谢。颤抖着双手解下白玉带銙。白玉光滑莹润，在我指尖一滑，落在金砖地上，发出清脆的鸣响。一片碎玉激飞出去，落在龙靴旁。我扯开衣带，除下华衫，痛快地抛在地上。珍珠袍委顿在地，像一片染了血污与寒霜的烂泥。我转身从榻上拿起一袭淡绿色的织锦斗篷披上，垂头退出了西厢。只听皇帝在里面吩咐小简：&ldo;派几个可靠的人跟着朱大人回长公主府，再派一个太医跟着去。有什么事立刻回宫来禀报。&rdo;

事起仓促，我没有唤人，只和绿萼、小钱疾步往修德门而去。宫宴设在谨身殿，因此后宫少有人走动。街道明亮而宁静，我沉重而歪斜的脚步像滚滚雷鸣缓缓填没明媚晴好的山谷。心头剧痛，不禁停步扶墙喘息。然而只要一停下，悲愤和恐惧就像野兽一样从身后追赶上来，教人无法思考，更无法行动。

事到如今，伤心痛悔又有何用？难道我嫁他为妃，父亲就不会受罪么？！他若真是这样的人，我嫁了又何妨！

从修德门出宫，但见一辆青壁朱顶的大马车停在宫墙下，檐下挂着两盏风灯。两匹高头大马在溶溶冷冷的光晕中静静地立着，偶尔一声响鼻像判官手中的铁笔勾破了阳间的冥纸，这样无私与冷酷。马车旁只有一个车夫缩头抱臂而立，连跺脚取暖都不敢大声。见了我立刻走上前来行礼，道：&ldo;朱大人，请上车。&rdo;又向绿萼和小钱道，&ldo;公公和姑娘请上后面一辆马车。&rdo;我这才发现大马车后隐着一辆小马车。

绿萼道：&ldo;那怎么行？谁来服侍姑娘？&rdo;

我转头道：&ldo;你们先上车。&rdo;绿萼和小钱这才疾步向前，绕过大车，上了小车。小车先行。

那车夫见小车已走，这才在大车下摆下木凳。上了车，推开厚重的棉布帘，但觉热气扑面而来。琉璃灯下，高旸端坐在前。我一惊，正要行礼，他却说道：&ldo;坐下吧。&rdo;

车厢狭窄，我只得坐在他的下首，欠身道：&ldo;玉机拜见世子殿下。&rdo;

兜帽掉在脑后，他皱眉道：&ldo;你怎的连头都没有梳？&rdo;说着看了看斗篷里露出来的葱白色小袄，道，&ldo;你是正在更衣预备去参加夜宴么？&rdo;忽听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高旸将窗帘掀开一条fèng，向外看了一眼，转过头来已是满脸讥讽与酸楚，&ldo;他在漱玉斋等你吧？&rdo;

我心中一跳：&ldo;殿下如何知道？&rdo;

他指了指窗外，我靠近一瞧，只见小简提着宫灯带着四个内监匆匆赶来。高旸道：&ldo;他若不是就在漱玉斋和你在一起，怎么能这样快得到讯息，还派人跟着你？&rdo;未待我回答，他吩咐车夫道，&ldo;走吧。&rdo;

车动了。我问道：&ldo;今夜是除夕，殿下怎么来了？&rdo;

高旸道：&ldo;孤说过，你每年出宫，孤都会来接你。孤绝不食言。&rdo;

我黯然叹息，无言可答。马车走得又快又稳，灯火跳也不跳一下。高旸身着崭新的白色锦袍，脚下却是一双青金色锦靴，想来他为了接我，临时换上了衣裳，却来不及换鞋。他看着我的脸，我看着他鞋尖曲折繁密的云雷纹，心中茫然。

车行许久，他问道：&ldo;你冷不冷？&rdo;我摇了摇头。他又道：&ldo;你还是先除下斗篷，一会儿下车的时候再披上。&rdo;我除下斗篷，细细叠好，放在一边。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说话。直至车到长公主府门前，他才道：&ldo;孤先回府了。&rdo;说着拿起我的斗篷，要为我披上。我眼中一热，抢过斗篷挽在臂间，&ldo;多谢殿下。玉机告退。&rdo;说罢匆匆下车。

绿萼和小钱早与长公主府的四个仆妇站在门口等我。绿萼展开一袭厚厚的斗篷将我裹住，又塞了一个青瓷手炉在我手中。小钱目送马车远去，扶起我道：&ldo;大人，这车中是谁？&rdo;

我亦驻足远望，低低道：&ldo;是一位旧友。&rdo;

刚进偏门，慧珠带着母亲和玉枢迎了上来。三人俱是全身缟素，鬓边别着白色绢花。先前我见高旸身着白袍，已隐隐猜到。现下见母亲和玉枢的装束，便知父亲已然去世。我心中大恸，潸然泪下。母亲奔上前，哭倒在我的怀中。

众人俱流泪不止，纷纷上前来劝解。慧珠拿出一幅蔷薇色锦帕拭泪，右手无名指的红宝石戒指在火光下一闪，甚是刺眼。她虽然一身素衣，但发间金针灼灼，珊瑚色的锦履上绣着一捧杏花，明艳无匹。我冷冷地看她一眼，将母亲交予玉枢和绿萼扶着，上前道：&ldo;玉机甫一回府，本该去向长公主殿下问安。但如今热孝在身，恐不能去了。请姑姑代为上禀，改日定去磕头请安。&rdo;

慧珠流泪道：&ldo;朱大人只管去料理。殿下命奴婢嘱咐大人，万不可太过悲伤，自己的身子是要紧的。殿下已点了十几个人轮流守灵，请大人务必好生歇息，不可劳累。殿下还有要紧事要和大人说。&rdo;

我屈一屈膝道：&ldo;劳殿下记挂，玉机感愧。姑姑请回吧，除夕夜宴，姑姑要多饮两杯才是。&rdo;

慧珠深深一拜，起身已换了一副威严的神色。她大声吩咐众仆妇道：&ldo;好生服侍朱大人，仔细守着灵堂，一应拜祭事宜、待客之道都不能简慢。横竖辛苦这几日，殿下必定好生赏你们。若有一丝不妥，教我知道了，有你们的好果子吃！&rdo;众仆妇都躬身应了，慧珠这才带着小丫头转身离去。

回到旧时庭院，但见七八个人正在登高爬低地挂起白色帐幔。母亲的泪眼白花花地闪了一下，顿时大哭一声，仰头昏了过去。绿萼和玉枢没有扶住，幸好小钱在后面托了一把。众人连忙七手八脚地将母亲抬进了卧室。

我也顾不得母亲，只叫住了一个中年女子问道：&ldo;父亲在哪里？&rdo;

那女子道：&ldo;朱总管在灵堂东边的偏房里放着，只等棺木齐备了，就抬进去。&rdo;

我抬脚就往灵堂里闯，绿萼连忙跟了上来。父亲已经穿好了衣裳躺在东偏房的胡床上，几个女人本来跪坐在锦垫上闲聊，见我忽然披头散发地闯了进去，连忙拿帕子掩了脸放声大号。其中一个站起身来，躬身道：&ldo;玉枢姑娘。&rdo;

绿萼脸一沉，轻喝道：&ldo;无礼！这是宫里的朱大人！&rdo;

众女连称该死，跪下叩头不止。我忙道：&ldo;大过年的……都回去吧，不必在这里了。&rdo;众女面面相觑，忽然哭得更厉害了，眼泪瞬时洇湿了帕子。那将我认成玉枢的女人道：&ldo;奴婢们奉长公主之命，为朱总管哭灵。大人若赶我们回去，便是绝了我们。求大人开恩，好歹留着我们。&rdo;

我只得道：&ldo;那你们去灵堂吧，不必在这里了。&rdo;

那女人迟疑道：&ldo;殿下吩咐我们好生哭，其他事不用理会……&rdo;

我自小与这些奴仆周旋，早已深厌，于是闻言大怒，冷冷道：&ldo;都出去！若殿下说你们的不是，只管叫她来寻我。&rdo;众人听得我对长公主语出不敬，骤然止了哭声，站起身默默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