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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第1页）

下午，我浴后到后园乘凉，后园只有二姑妈和一个弟弟、两个妹妹。（爸爸妈妈都在屋里没出来〉忽听得墙外有个弹弦子的走过，这是苏州有名的算命瞎子&ldo;梆冈冈&rdo;。因为他弹的弦子是这个声调，&ldo;梆冈冈&rdo;就成了他的名字。不记得是弟弟还是七妹妹建议叫黯子进来算个命，想借此安慰妈妈。二姑妈懂得怎样算命，她常住我们家，知道每个人的&rdo;八字&rdo;。她也同意了。我们就叫女佣开了后门把瞎子引进园来。

瞎子一手抱着弦子，由女佣拉着他的手杖引进园来，他坐定后，问我们算啥。我们说&rdo;问病&rdo;。二姑妈报了大弟的&rdo;八字&rdo;。瞎子掐指一算，摇头说：&ldo;好不了，天克地冲&rdo;。我们怀疑瞎子知道我家有丧事，因为那天大门口播着丧棚呢。其实，我家的前门、后门之间，有五亩地的距离，路子无从知道。可是我们肯定瞎子是知道的，所以一说就对。我们要考考他。我们的三姐两年前生的第一个孩子是男孩，不到百日就夭折了。他的&rdo;八字&rdo;二姑妈也知道。我们就请瞎子算这死孩子的命。蹭手掐指一算，勃然大怒，发作道：&ldo;你们家怎么回事，拿人家&rdo;寻开心，（苏州话。指开玩笑〉的吗！这个孩子有命无数，早死了尸&rdo;赔子气得脸都青了。我和弟弟妹妹很抱歉，又请他算了爸爸、妈妈、弟弟和三姊姊的命一一其他姐妹都是未出阁的小姐，不兴得算命。瞎子虽然只略说几句，都很准。他赚了好多钱，满意而去。我第一次见识了算命。我们把算命踏子的话报告了妈妈，妈妈听了也得到些安慰。那天正是清华转学考试的第一天，我恰恰错过。我一心要做清华本科生，末一个机会又错过了，也算是命吧。不过我只倍&ldo;梆冈冈&rdo;会算，并不是对每个算命的都信。而且既是命中注定，算不算都一样，很不必事先去算。

我和钱锺书结婚前，钱家要我的&ldo;八字&rdo;。爸爸说：&ldo;从前男女不相识。用双方八字合婚。现在已经订婚，还问什么&lso;八字&rso;，？如果&lso;八字&rso;不合。怎办？&rdo;所以钱家不知道我的&ldo;八字&rdo;。我公公的《年谱》上，有我的&ldo;八字&rdo;。他自己也知道不准确。我们结婚后离家出国之前，我公公交给我一份钱钟书的命书。我记得开头说：&ldo;父猪母鼠。妻小一岁，命中注定。&rdo;算命照例先要问几句早年的大事。料想我公公老实，一定给套出了实话。所以我对那份命书全都不信了。那份命书是终身的命，批得很详细，每步运都有批语。可是短期内元由断定准不准。末一句我还记得=&ldo;六旬义八载，一去料不返。&rdo;批语是：&ldo;夕阳西下数已终。&rdo;

我后来才知道那份命书称&ldo;铁板算命&rdo;。一个时辰有一百二十分钟，&ldo;铁板算命&rdo;把一个时辰分作几段算，所以特准。锺书沦陷在上海的时候，有个拜门弟子最迷信算命，特地用卡石好米拜名师学算命。&ldo;铁板算命&rdo;就是他给我讲的。他也曾把钱先生的命给他师父算，算出来的结果和&ldo;铁板算命&rdo;的都相仿，只是命更短。我们由干校回北京后，&ldo;流亡&rdo;北师大那年，锺书大病送医院抢救，据那位算命专家说。那年就可能丧命。据那份拜门学生说，一般算命的。只说过了哪一年的关，多少年后又有一关，总把寿命尽量拉长。决不说&ldo;一去料不返&rdo;或&ldo;数已终&rdo;这等斩绝的话。但锺书享年八十八岁，足足多了二十年，而且在他坎坷一生中，运道最好，除了末后大病的几年。不知那位&ldo;铁极算命&rdo;的又怎么解蒋。

这位拜门弟子家货巨万，早年丧父。寡母善理财，也信命。她算定家产要荡尽，儿子赖货人扶助，贵人就是钱先生。所以她郑重把儿子托付给先生。她儿子相貌俊秀，在有名的教会大学上学，许多漂亮小姐看中他，其中有一位是钱家的亲戚。小姐的妈妈央我做媒。

可是这个学生不中意。他说，除非钱先生、杨先生命令他。我说。婚姻是终身大事，父母都不能命令，我们怎能命令；只是小姐顶好，为什么坚决不耍。他觉得不便说明他迷信命，只悄悄告诉我什么理由，嘱我不要说出来。原来他生肖属鼠，鼠是&ldo;子&rdo;，&ldo;子&rdo;是水之源。小姐属猪，猪是&ldo;亥&rdo;，&ldo;亥&rdo;是&ldo;圣&rdo;，&ldo;圭&rdo;水是大水。子水加圭水，不就把他家货全都冲掉了吗？所以这位小姐断断娶不得。我不能把他嘱我不说的&ldo;悄悄话&rdo;给捅出来。只说他们两个是同学，何必媒人。但男方元意提亲，女方极需媒人。我一再推辞，虫方的妈妈会怀疑我有私心，要把她女儿钟情的人留给自己的妹妹杨必呢。这个学牛真的看中杨必，因为杨必大他两岁，属狗，狗是戊，戌是火土，可以治水。那时我爸爸已去世。这学生的妈妈找了我的大姐姐和三姐姐，正式求亲。说结了婚一同出国留学。杨必断然拒绝。我对这学生说：你该找你的算命师父找合适的人。他说，算命师父说过，最合适是小他两岁的老虎。

解放后，我们一家三口离开上海，到了清华。院系调整后，一丸五三或一九五四年，我们住中关园的时候，这位学生陪着他妈妈到北京游览。特来看望我们。他没头没脑地悄悄对我说：&ldo;结婚了，小我两岁的老虎，算命师父给找的。&rdo;

不久后，他的妈妈被捕了。这位拜门弟子曾告诉我。他妈妈不藏黄金，嫌笨重；她收藏最珍贵的宝石和钻石，比黄金值钱得多。解放后她交出了她的厂和她的店，珍宝藏在小型保险柜里，保险柜砌在家中墙内。她以为千稳万妥了。一次她带了少许珍宝到香港去变卖，未出境就被捕，关押了一年。家中全部珍宝都由国家作价收购。重很多克拉、熠熠闪蓝光的钻石。只作价一千人民币。命中注定要荡尽的家产，就这么荡尽了。

接下来，柯庆施要把上海城中居民迁往农衬的计划虽然没有实施。这个学生的户口却是给迁人农村了。他妈妈已经去世，他妻子儿女仍住上海，只他单身下乡。他不会劳动，吃商品粮，每月得交若干元伙食费。我们寄多少钱。乡里人全知道。寄多了，大家就来音，所以只能寄十几元。他过两三个月可回上海探亲，就能汇几百。直到改革开放之后，他才得落实政策，恢复户籍，还当上了上海市政协委员。那时出国访问的人置备行装，往往向他请教。因为他懂得怎样打扮有派头，怎样时髦。&rdo;责人扶助&rdo;云云，实在惭愧，不过每月十数元而已，但是他的命确也应了。

我妹妹杨必有个极聪明的中学问学，英文成绩特好。解放后，她听信星命家的话，想到香港求好运，未出境就半途被捕，投入劳改营。她因为要逃避某一劳役，疏通了医生，为她伪造了患严重肝炎的证明。劳改期满，由人推荐，北京外文出版社要她任职，但得知她有严重肝炎。就不放要她了。她出不了劳改营，只好和一个劳改人员结了婚，一辈子就在劳改营工作。好好一个人才，可惜了。这也只好说是命中注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