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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斜阳正与长安对（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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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斜阳正与长安对

但游玩不是为了解答世界之谜，亦非要坚定信仰巩固信心，否则它就跟学习交流一样了。然而谁又能断言这不是走上了邪路迷途呢？

疣啶死后，游玩渐入佳境，视野才真正打开。这回，去了污物间，船上的十佳胜景之一。这代表了医院最肮脏最绚美的地方。

杨伟在《医院工程学原理》中看到有“不净观”的记叙。人的身体就是个臭皮囊，外面有一层皮，把它剥开，就会发现里面没啥好看的。胃像个茄子，肠子似不规则的电线，里面全是臭烘烘的东西，散发血腥味。身上的九孔常流不净，眼里长屎，鼻中流涕，耳朵深处有污垢。一个人刚死时，脸慢慢青淤肿胀，然后变成紫色，接着脸皮破裂，流出脏糊糊的物质，身体也开始腐烂，渐渐化作脓液，处处布满蛆虫，最终变为白骨。这样一个东西的确没什么值得贪恋的。因此明白之人教导，去医院吧，看一台手术，瞅瞅医生剖开病人肚子，是什么情况。医院即道场。

但是，杨伟来到医院，所见却是，这儿忙碌不堪所为，无非是把病人救活，好让大家继续耽迷他们的臭皮囊。

病众在黄昏时分抵达污物间，人和物沐浴在斜阳金晖下，与司命的拟人画像相互映衬，亦幻亦真，美不胜收。

杨伟以前似乎来过这里。但现在情况又不同。风光不是他彼时所见。医院船一天一变。常常有病人迷路身亡。

污物间里，遗弃了大量试管，装了敲掉遗传病基因的人类胚胎。培育进程中止了。婴儿还没有出生，就随同器皿扔掉。这印证了断子绝孙工程的存在。

又见人体器官堆积成丘。有的放在金属或玻璃容器中，有的置于空地。有肝、心、肾、脾等。大多破碎并腐烂。医用资源和材料如此短缺，这些东西却没能进入正规治疗室或影子医院，殊为可惜。

痃嗪饶有兴味地向玩伴介绍，这附近原有一个制造车间，可高速打印心脏、肾脏、大脑和骨骼。痃嗪说，打印属于早期医疗技术。“复杂的生物器官如肝脏，由二十五亿个细胞组成，原本要为千万年的自然演化背书的，却一按键盘便如此轻易打印出来，真是魔鬼做的事啊。但据说资深医生并不喜欢打印的器官，他们热爱真实的、鲜活的人体组织。就像中医，在计算机上开处方，觉得怎么也不是一回事，别扭得很呐。就是个手感问题。”

瘘吡说：“医生都是最有洁癖的。因为他们长期生活在世界上最污秽的环境中。”

痉哌说：“就因为这个他们迟早要被机器替代。但没有打印的女性生殖器官吗？”

痃嗪说：“看不到的。倒听说过本要把护理机器人升级为老年病人的性爱陪护。”

杨伟问：“中医？什么是中医？”他好像看到了异世界。他们等待疣啶发表评论，但这时想起他已经死了。于是无人再提“中医”。

痃嗪打开一台冰箱。里面冻着一堆人头，包括疣啶的。原来他死后被拆解到这儿了。观光者们在憎厌悛恶中赏心悦目。

痃嗪说：“这才是最好玩的。看样子，准备用于移植。终于见到了！也就是把一个人的脑袋搬到另一人的脖子上。四肢麻痹病人或是除头部以外其他部位严重瘫痪的病人都可以享受这种治疗，癌症晚期、糖尿病晚期或多脏器衰竭的病人也有了重生希望。完成一台换头手术，早期需上百名医生同时工作，后来自动化了，由机器人来做，嗖嗖嗖十几分钟就搞定。”

瘘吡说：“是有说明的。”他翻开《医院工程学原理》念了一段，机械手如何准备好对接的头颅，如何把肌肉、血管、气管和食道齐颈切断，并小心保留下甲状腺，又如何将待移植的头颅在零下十五度的低温冰箱中保存，以减缓脑部代谢。

痉哌把疣啶的脑袋取出来，用一根注射用的废针头来来回回捅死者鼻孔。杨伟心悸地想，这就是宇宙中那最巧夺天工的构件吗？亿万年进化才得以点燃的智慧火花，曾跳跃于神经网络间，却抵不过机器最简单的一次运算。

痃嗪沉浸在职业导游般的惯性亢奋中：“一旦决定移植，脊髓就会被一把薄薄的小刀切断。头颅便处于所谓的受控死亡状态，任凭处理……”

瘘吡装腔作势配合道：“机器迅速把它放置到新躯体上，并用聚乙二醇和壳聚糖两种聚合物溶液，使神经细胞融合，从而结合脊髓，随后连接血管、肌肉和其他被切断的组织。由于有了免疫抑制剂，移植出现的排异反应也可以避免。”

杨伟心忖，他接受的特殊治疗，会不会是换头术呢？他的记忆出现了问题。他的头颅搞不好已长到了别人身上。他便猜测自己原本可能有过的那个躯体，此刻或许正在某一他乡比如海洋深处化作白骨。要从骷髅上打捞出记忆就太难了。

他慌痛地看看病友，觉得他们都是死人，只是顶着别人的脑袋活着。

痃嗪心照不宣瞅着痉哌将针头从死者鼻腔穿至颅内：“疣啶这颗人脑尚属新鲜，大概还可以用来移植。但安在谁的腔子上比较好呢？”

杨伟感到针尖从自己的脑浆中挤过去。不过，他疼痛的主位却在腹部。也许那里面也有颗脑袋？神经元移植过来，直接装进了肚子。

瘘吡说：“做头颅移植需付一大笔钱，只有贵宾病人有此实力。我们差老鼻子了。连在肝脏或肾脏中移植少量的记忆都不容易办到。”

看来，果然是可以往腹中配置大脑功能的，这在技术上不成问题。思想便能掺杂在胃液和粪便里一起搅动，发出异味。关键要有钱。

痉哌说：“喂，来猜猜，这些脑袋还扛在各人肩上时，他们的底裤都是什么颜色啊！”

痃嗪露出吃屎般的表情，准备把冰箱门关上，让头颅们回归逼仄的黑暗空间，却被痉哌拦住。

痉哌把脑袋全部取出，一手一个，互相磕碰，撞得粉碎。这效果异于常温下活脑解体。痉哌从满地冰凌似的残渣中捡起一粒，塞进嘴里咀嚼。

痃嗪说：“痉哌，你要干什么！”

瘘吡说：“痉哌，你这样做，它们就无法装配。好些个新人都毁了。”

痉哌吐出脑渣，刺笑道：“有人在演戏。哪来的换头术？大脑是机器中最笨的一种。我们几个可以全人直接打印，何必如此麻烦？真要在脑瓢上打主意，进行皮层布线或芯片植入，岂不更方便？再说了，头颅这玩意儿，女人会喜欢吗？她们只在乎一样礼物……”

他伸手呱啦呱啦拍打自己的生殖器，又用脚吱吱嘎嘎来回碾压脑浆结块。杨伟在痉哌脖颈上看到一道带状粗粝黑影。

痉哌又道：“根本不存在换头术。但可能有一个藏在黑暗中的文明，它流行砍头风俗。这船就是它的遗址。喳，喳！”他用手比画成刀状，往自己脖子砍去。

瘘吡说：“很好，很好。胜景不再吗？文明死亡吗？这题目大了点噢。我得查查《医院工程学原理》。”他恋恋不舍觇视疣啶碎了一地的脑骸，仿佛那上面蕴含丰富的哲理。

痃嗪有些尴尬，说：“文明也好，胜景也罢，实话讲已荡然无存。矗立千秋的阿房宫又在哪里呢？我们只在欣赏落日余晖。晚霞最美。下次我会带大家去看更璀璨的，算是文明的回光返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