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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第1页）

路过守坤宫，只见正门紧闭，只有两盏奄奄欲熄的宫灯映照着青白残雪，在风中瑟瑟颤抖。几个内官在门口漫不经心地打扫。昔日此刻，各宫的妃嫔皇子都要在早膳前向皇后请安问好，守坤宫的大门当早早打开，茶房里也备好了热腾腾的茶水和各色点心。高曜频频回头，明亮的双目中充满了担忧与关切。好在我素日便教他出了长宁宫便当谨言慎行，故此他虽不舍，却始终一言不发。我在后看了，心底蓦然一痛。

御书房中，暖风裹挟着熟悉的淡淡龙涎香将寒冷和疑惑凝成一根尖利的钢针，深埋心底，也令我愈加清醒。我低着头，抬眼只见长长的书案上摆着一对玉狮镇纸，两只雄狮昂首傲视，顾盼生威。我暗自冷笑，这对玉狮便是杖责曾娥的罪证，皇帝竟若无其事将它们放在案头。

礼毕，皇帝放下手中的书册，走下来亲自扶起高曜：&ldo;皇儿起得倒早，这么快便来了。&rdo;

高曜恭敬道：&ldo;儿臣闻父皇召见，不敢迟误。&rdo;

皇帝抱起高曜，关切道：&ldo;昨夜睡得可好？&rdo;

高曜点头道：&ldo;儿臣昨夜歇息得甚好。&rdo;

皇帝笑道：&ldo;这可奇了，昨夜分明还哭鼻子呢。&rdo;

高曜双目闪闪如星，一脸诚恳：&ldo;儿臣知道，父皇是公正严明的圣明天子，万事自有处分。儿臣昨夜不当哭泣。&rdo;

皇帝甚是满意：&ldo;你很懂事，是朕的好皇儿。&rdo;说罢放下高曜，&ldo;你且去东偏殿坐一会儿，朕一会儿便过去与你一道用早膳。&rdo;

高曜顺从地点点头，向皇帝行礼道：&ldo;儿臣告退。&rdo;说罢拉着李演的手走了出去。

书房中只剩我与皇帝两人。我低着头，目中所见仅是一双玄色金丝龙靴，缓缓消失在上首的书案之后。沉默了好一会儿，皇帝方开口道：&ldo;朱大人将皇子教导得甚是得体。&rdo;

我忙道：&ldo;那是殿下天生仁孝，聪慧过人，臣女不敢居功。&rdo;

皇帝嗯了一声，也不拐弯抹角：&ldo;听说你昨日深夜曾派人去求见皇后，却是何故？&rdo;

我坦然回道：&ldo;昨夜二殿下回宫之时，哭泣不止，说是陛下问罪于皇后娘娘。臣女素来受娘娘深恩，如此大事，自然要向娘娘问安。&rdo;

皇帝默然。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径直问道：&ldo;臣女斗胆请问，不知娘娘因何事见罪？&rdo;

皇帝道：&ldo;说起来此事也与你有关。&rdo;忽听几声翻动书页的糯脆轻响，我虽低着头，也能感到皇帝探寻的目光在我的脸上逗留良久。好一会儿，他又道：&ldo;皇后残虐，擅自处死有孕的宫娥。&rdo;说着将手中的奏章往花梨木书案上随手一抛，缓缓站起身来，&ldo;听说你也看过内史，你怎么说？&rdo;

我身形不动，连双手也未觉半分颤抖，恭敬回道：&ldo;启禀陛下，臣女不曾看到过曾氏承幸的记载。&rdo;

皇帝微微冷笑道：&ldo;果然不曾么？&rdo;

我强抑住心头深深的厌恶，亦冷冷道：&ldo;臣女确实不曾读到过。&rdo;说着，不禁想到今晨的梦境，心底愈加愧疚，顿时勇气倍增，&ldo;臣女有一言启奏，请皇上恩准。&rdo;

皇帝撇一撇嘴，似笑非笑道：&ldo;说吧。&rdo;

我跪下：&ldo;曾娥有偷盗与私逃之罪，掖庭属按律惩治，并无逾矩。且当时谁也不知道曾氏有孕，曾氏也始终没有向掖庭属言明，方致落胎而死。娘娘一旦得知，即刻亲自检阅内史。或因错看有所遗漏，但绝非陛下口中的残虐之主。还请陛下详查。&rdo;复又切齿道，&ldo;臣女也错看了内史，臣女服侍不周，罪该万死。&rdo;

皇帝许久没有说话，那双玄色金丝龙靴站在书案边久久未动。好一会儿，方才慢慢踱下来，在我身后的青瓷盘螭熏笼旁站定。熏笼里散出一缕暖香，我顿时浑身燥热，如在烈火灼烧中等待判决。忽听双掌轻击，皇帝温言道：&ldo;将军打了败仗，怎么能怨校尉？你无罪。至于曾氏之事，朕自会派人详查。起来吧。&rdo;

没想到他竟然答得如此轻易，我一时愣在当地，忘了起身。皇帝笑道：&ldo;回宫去吧。朕一会儿让李演送曜儿去大书房。&rdo;说罢扬声叫了人进来，来人正是李演，见我跪在地上，不过扫了一眼，便垂目扶了皇帝出去。

我刚刚起身，门外便进来两个宫女打扫书房。此时我方敢环视御书房。只见宽阔的书案上高高堆着两叠奏章，又有几本政论史书随意躺在桌角。书案之后是顶天立地的榆木书架，各样书籍皮册满满塞了一墙。两只略有斑驳的梯子闲闲靠在左右延伸的书架上。靠南是一方长阔的木榻，游龙木几上摆着未尽的棋局。窗纸漫出苍白的阳光与雪光。书房虽大，却甚是质朴，并无半点浮华之气，然而全国大半的政令，都由此而出。果如《老子》所云：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第二十三章权势斤斧

回到灵修殿，我脱去外袍。一身燥热顿时化作冷汗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中沁出，腻腻的，濡湿了薄薄的中衣。我双腿一软，坐倒在书案前。芳馨忙跟了进来，问道：&ldo;姑娘自出了御书房，面色便很不好。圣上究竟问了什么？&rdo;

我随手拿起一支紫竹羊毫笔，却发现右手颤抖得厉害，根本写不下字。芳馨愈加急切：&ldo;姑娘怎么了？&rdo;

我微一苦笑道：&ldo;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原本我只想在陛下面前承认，我一时大意，错看了内史。可是，我张口便替皇后开脱求情。&rdo;

芳馨掩口惊道：&ldo;那陛下怎么说？&rdo;

想起御书房中干燥温暖的气息和如芒在背的目光，我叹道：&ldo;陛下说，他自会派人查证，便赶我回来了。&rdo;

芳馨顿时松了一口大气：&ldo;奴婢在门外看到陛下神色如常，倒并没有不高兴，姑娘大可以放心。&rdo;

我亦吁了一口气，苦笑道：&ldo;是了。他说会派人查证此事，恐怕是一句戏言。陛下一向心意如铁，怎能轻易更改。如今还未查实便将皇后软禁，连二殿下也不能去请安。若有心去查，又怎会如此？&rdo;

芳馨道：&ldo;若陛下并未将姑娘的话放在心上，那便最好。&rdo;

我重新握起笔，合目长叹，颤声道：&ldo;只怕我再无勇气谏言。我实是个懦弱之人。&rdo;

满腹心事，连书也看不下去，只是站在院中发呆。御书房的那对玄色金丝龙靴总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梅香阵阵也未能驱散那抹迫人的龙涎香。午后下起雪来，红芯为我披上簇梅织锦斗篷：&ldo;太冷了，姑娘可要进屋去？&rdo;

我答非所问：&ldo;红芯，你还记得旧日我所居住的院中有一株梨树么？&rdo;

红芯笑道：&ldo;如何不记得？记得长公主府中，小姐妹们最羡慕的便是姑娘能独居一院，且院中有这样一棵梨树。每到春天，姑娘总是有新做好的梨花香囊佩戴。&rdo;

我轻轻一嗅梅香，似是嗅到了故居的梨香：&ldo;可惜梨花只在春天开，我和姐姐自过了年，便眼巴巴地看着梨树，只盼望它早些开花。如今在宫里，一年四季自有花房送来新鲜花朵，可是我盼着开花的心境，却不见了。&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