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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5章（第1页）

换上一身淡姜黄色红鱼纹窄袖长衫，簪了一枚七珠银钿，正对镜挂一线黄玉耳坠，门外小丫头报陶公公来了，于是忙命请进来。小陶轻手轻脚走了进来，躬身行了一礼：&ldo;陛下召朱大人去御书房。&rdo;

我笑道：&ldo;陛下这会儿是才下朝么？&rdo;

小陶道：&ldo;是。陛下一回书房，就命奴婢来请大人。&rdo;

我笑道：&ldo;请问公公，陛下召见所为何事？&rdo;

小陶一咧嘴，垂目迟疑：&ldo;这……奴婢不好说。&rdo;也是，皇帝的言行自是不能轻易泄露。小陶想来才在御前不久，还不敢像小简那样放肆。

御书房的门口有几个内监垂首恭立，见我来了，眼也没抬一下。室中没有开窗，皇帝坐在窗下的紫檀龙榻上，弓着身子，握着朱砂笔，对着一本奏疏发呆。天气已渐渐转暖，他还是披着一件大毛衣裳，仿佛不是用来保暖，而是防止南窗灿烂的春光把他给晒化了。我见他面色不虞，先望了望小简。小简见小陶出去了，这才向我挤了挤眼，摇了摇头。

行过礼，皇帝道：&ldo;你来得正好，朕正在头疼。&rdo;

我笑道：&ldo;不知陛下因何烦恼？&rdo;

皇帝向小简道：&ldo;你说！&rdo;

小简缓缓道：&ldo;事情是这样的，原河北路行军大总管、安东都护府、左将军黄泰林忽然卒了‐‐&rdo;

我颇为震惊。咸平十四年年底，征北将军黄泰林在东北平叛有功，升为左将军，一时风头无两，与大将军陆愚卿并驾齐驱。甚至有人猜测，黄泰林将取代陆愚卿，做下一任大将军。随后他一直执掌河北路军民大事，颇有武功政绩，到现在也不过才五六年。正当壮年的黄泰林竟然死了。我忍了忍，没有插口。

只听小简又道：&ldo;陛下赐黄将军谥号，叫作&lso;孝武&rso;。谁知诏书发下去，让给事中封还了。&rdo;

去年的亲征诏书上，的确没有黄泰林的名字。我原本以为是黄泰林镇守河北路离不开的原因，现下看来，也许他早就病了。我叹道：&ldo;黄将军武功卓著，羁抚各部有功，这&lso;武&rso;字极为恰当，难道问题出在这个&lso;孝&rso;字上么？&rdo;

小简道：&ldo;正是。群臣计议，说黄将军的母亲在京中病笃，黄将军未能侍奉在榻前，这个&lso;孝&rso;字是称不得的。因此封还诏书。&rdo;群臣并没有说错。小简接着道，&ldo;黄将军得知母丧，立刻赶回京城，缞绖徒跣，千里负棺往家乡安葬，见者无不落泪。黄将军守墓半年，哀不自胜，那样好的身子，竟一病病死了。听说临终时哀戚惶愧，一句话也说不出。黄将军因孝而亡，因此陛下谥一个&lso;孝&rso;字，以安英魂。&rdo;

皇帝的右手轻轻颤抖，朱砂笔尖在龙纹砚中一点一点，如泣血的尖喙。他低低道：&ldo;黄将军之所以没有回京侍母，全因国事。他几番上书，朕因河北路民心未稳，诸部犹怀叛逆之心，命他镇守不移。即便他不孝，也是因为朕。他们明知朕的意思，还要封还诏书，分明是彰君之恶，以博直名。&rdo;

看来，皇帝真的是病糊涂了。我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奏折，周身红鱼一动，似在被日光照暖的春水中悠游。我将奏疏放在龙榻上，淡然一笑。

皇帝问道：&ldo;你笑什么？&rdo;

我屈一屈膝道：&ldo;此为天朝之幸，因此微臣心中欢喜。&rdo;

皇帝叹道：&ldo;朕连一个谥号都不能做主，幸从何来？&rdo;

我笑道：&ldo;这种事情，也能难倒陛下么？只需遣使往黄将军府中传旨，木已成舟，那位封还旨意的给事中反倒要落个&lso;封敕脱误&rso;的罪名。然而朝廷制度，君臣共遵。所谓&lso;上不信，下不忠，上下不和，虽安必危&rso;[214]，所以陛下才不忍如此行事。君信臣忠，如何不是国家之幸呢？&rdo;

皇帝也笑了，搁笔道：&ldo;你从未处置过政事，对如何应付群臣，倒是很精通。&rdo;

我垂头道：&ldo;微臣不敢。&rdo;

皇帝道：&ldo;你只说怎么办。&rdo;

&ldo;皇上不怪罪微臣妄议朝政，微臣才敢说。&rdo;

&ldo;这也算不得什么朝政大事，不过是朕的一点私心罢了。&rdo;

我肃容道：&ldo;谥者，子议其父，臣议其君。&lso;饰终之称也，得失一朝，荣辱千载&rso;&lso;义不可夺，官不可侵&rso;[215]。&rdo;说罢，停了一停，见皇帝若有所思，合目颔首，这才续道，&ldo;古人云，&lso;质有余者，不受饰也&rso;[216]。微臣以为，强要谥一个&lso;孝&rso;字上去，反而不好。还请陛下三思。&rdo;

皇帝似从梦中惊醒，阒然张目：&ldo;&lso;不受谥&rso;？&rdo;我谦恭一笑，低下头去。皇帝叹道，&ldo;言之有理。传旨，黄泰林谥曰&lso;景武&rso;，诏书发回中书重拟。&rdo;门外一个小内监往中书省传旨去了。

皇帝的笑意这才松快下来，向我道：&ldo;你过来。&rdo;我本已站在榻前，闻言只得走上一步，贴着小几站住。皇帝道，&ldo;到朕身边来。&rdo;我只得走到他的身边，在他身后半步侍立。

皇帝一抬手：&ldo;你看那边。&rdo;但见大书案后的七扇金丝楠木云龙屏风边，摆了一张樱桃木雕花小书案和一把榆木圈椅，铺着崭新的芙蓉褥子。书案上一套干净的笔墨，洁白的笔尖微微张开着，似要吸尽天下的不平之气，&ldo;从此后，你就在这里坐着，替朕看大臣们的建议，拣要紧的有新意的说给朕听。&rdo;

走近了，才闻见他被重重包裹的身体透出浓烈的药气，说话也像秋风的温凉与无力。他细瘦修长的手指懒懒一抬，但见指节粗大，色泽黧黑，分明是焦皮裹着枯骨。我心底蓦然一酸，怔在当地。皇帝道：&ldo;你过去坐吧，看看可还舒适。若不好，只管命人调换。&rdo;

我慢慢走过去，趁背对着他的工夫，小心拭去一线泪意。我坐下来，微笑道：&ldo;微臣觉得很舒适，多谢陛下。&rdo;

皇帝笑道：&ldo;既觉得好，那便不要偷懒了。&rdo;话音刚落，一个小内监便上前来研墨，大宫女良辰亲自摆了一杯茶在桌角。新笔被濡湿，坚毅地凝聚起所有的意志。皇帝拿了一本奏疏一目十行地看过，不一会儿已用朱笔批了五六本。他埋头不起，好一会儿，我才能安下心来拿起一本奏疏。待我看完，却不知该不该立刻就禀告。正犹豫间，皇帝道：&ldo;看过了就说。&rdo;

我忙道：&ldo;是。这一封，是中书舍人白大人的奏疏，共有三谏，一是朝廷取士太滥，请托成风；二是铨叙不依成制，黜陟不依考绩；三是朝廷每年科考取士太少。建议多多开科取士，从学子中选官。&rdo;

皇帝默然，一路圈下去，头也不抬道：&ldo;传旨，朝廷甄选擢赏，自有制度，县令及以上起家者，吏部尚书或侍郎必面考其才学，庸下违学者，依旧回县学读书。让国子监重新议定考目和取仕人数，三日内报上来。淮阳男、中书舍人白子琪忠正体国，直言敢谏，赏物百段。&rdo;一时间小内监们分头传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