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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故乡漫笔（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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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故乡漫笔

引子

人人都要做梦。谁也无法说清一生之中曾经做了多少梦。农民做的是收获的梦，情人做的是约会的梦，财迷做的是发财的梦，思乡人做的往往是故乡的梦。

梦是多么神奇呵！——千里万里、千山万岭的阻隔顿时变得近在咫尺。久盼的，得到了；久别的，重逢了。有玩的，有吃的，有住的，有母亲的爱抚，有故乡的流水，还有童年时代种种顽皮的劣迹，以及青梅竹马的朦胧的掠影……

不要说人生如梦，其实梦中也有人生。青草不会有梦，石头不会有梦，落叶不会有梦，有生命的、会思索的才有梦。梦是同生活、思想、灵感联系在一起的，是同每个人的遭遇联系在一起的。要不，怎么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呢？要不，李白也就不会有梦笔生花的奇遇……因为我的生活平常，所以我的梦也是极平常的。大概因为故乡还有生我养我、为我守寡终身的母亲的缘故，大概因为那里的河边沟沿到处是曾经给我香甜的芦根的缘故，大概因为在一个个水沟环绕的宅院里有不少童年时代伙伴的缘故……故乡的白帆流水、芦苇青竹，甚至鸡鸣狗叫，是时常会走进梦乡的——

“姚刘沙”传奇

这一片片白帆是能教人想得很远、很远的。且不说它们在海里的姿态了：汹涌的浪头吞没不了它们，呼啸的海风征服不了它们，它们只管向前，走着漫长而艰险的路。白帆的信念，水手的向往，是在不断的探索中……

我对白帆还有另外一种更深的追念。在岛上老一辈人的传说中，崇明岛是和白帆分不开的：唐朝武德元年，有两个渔民驾着渔船出没在东海与长江口之间。有一天，他们突然发现丁一块陆地，嫩绿的芦苇丛中只有鸟叫，没有人烟。海风中吹来的是一阵阵没有经过开垦的泥土的气息。偶尔有几只野鸭飞去，“嘎嘎”地叫着，仿佛它们也觉得这里不应那么凄凉！这两个渔民多少带着一点犹豫靠了岸，他们拨开芦苇挖一把泥土在手中闻闻：好香的土地呵！于是，他们决定在这块土地上定居，并且开始开发这块肥沃的处女地。没有被发现的土地是不会有名字的，后人因为发现小岛的两个渔民一个姓姚，一个姓刘，因此便称之为“姚刘沙”——不妨说，这是崇明岛的奶名。直到目前，岛上居民的姓，最多的不是“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而是姚与刘。现在，故乡已名列祖国的第三大岛，有一千多平方公里，河网纵横，人烟稠密。倘不是沿江或沿海，一点也不感觉到是置身在长江的风浪之中。但，我们怎么能忘记在风浪中开发的岁月，以及我们的祖先呢？我们怎么能不时时珍爱着故乡的泥土呢？

后来的道路总要比以前的道路开阔一些，但，后来的路总是在以前的路上发展起来的。更何况前面的路还长！

路

我有时梦见自己走在一条小路上，我在这条路上割过草，我在这条路上光着脚丫子去上学，我在这条路上飞跑着在油菜地里穿来穿去，菜花黄得直耀眼……这是一条小路，下过雨后又滑又有很多烂泥，城里人是寸步难行的。但，我却一直怀念着这条路——就在这条路上，我开始闻到了泥土的气息，也开始真正认识了我的家乡……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是没有胶鞋的印象的（我们家乡称胶鞋为套鞋）。雨中行路最简便也最了当的方法是干脆光脚。母亲从小就教我要把大脚指头使劲往泥里扣，这样就不会滑倒的。若是秋冬之交，一场秋雨一场寒的时候，光脚太冷了，便穿上一种高脚的木屐，披一件蓑衣，这就算是雨天的全部装束了。木屐固然可以不湿鞋，但容易滑倒。雨天无事，邻居们串门的也就多一些，还没有进宅就能听到木屐发出的“吱吱”的声响。除了木屐外，还有踏高跷的——在两根很结实的竹头上绑两个踏脚，行人踩在踏脚上走路——这似乎有点象演戏了，但，在我们岛上的老一辈人中是几乎人人都会踏高跷的。我小的时候，已经不太时兴了，偶尔也用一下，因为摔过几跤弄了个浑身是泥，以后便没有再踏过了。故乡的人民就是这样沿着这一条小路走过来的，这一条路以及这一幅幅画面，在我的头脑中也是不能忘记的。因为，我毕竟曾经在这条路上走过，并且摔过跤。那时，只有极少数的人家有“钉鞋”穿——这是用油漆的帆布做成的鞋，厚厚的底下是一个个钉，故称钉鞋。穿这样的鞋黄得发亮，一点也不用担心滑倒，自然是很神气的。记得小学的同学中有几个是穿这种鞋的，大群的是赤脚。我们这些自称的“赤脚大仙”便往往恶作剧，看见有穿钉鞋的经过，便快步走，将烂泥扬他满身满脚，钉鞋也就交了泥鞋。似乎是你光脚我光脚大家一起光脚才好，现在想来是很可笑的。

这路上还有一些景象也是难忘的。

逢年过节，故乡时兴一种木偶戏——一个人带着一个活动的小布棚，坐在棚中，居然也能够演一本戏，最常见的是薛仁贵征东和孙悟空大闹天宫。小小的木偶人也栩栩如生，打起仗来必定要先在棚边上将一把大刀来回地磨几下——这在现在的木偶戏中是没有的，哪有边磨刀、边出阵之理？但，这种木偶戏比较简单，又出自本乡本土，而这种磨刀的动作也多少带有点乡土气——与我们那里磨刀的姿势、动作毕肖，因而往往就会获得掌声。演戏的人只是一个，能唱各种调，边唱边做，也实在是一番功夫。小时，我几次想钻进棚内看个清楚，但，都被大人掀着耳朵拉了出来，终究没有能看明白，只是惊讶。这种木偶戏，可惜已经失传，倘若加以改革，依旧走村串户，是会受到欢迎的。那时，演一场所收的钱也不多，只是几角而已，往往是一个宅子或几个宅子凑钱，演戏的人沿路叫唤。这是我儿时唯一看到的戏。

这条路上最热闹的要数每年正月十五元宵节了。有钱人家里会走出一盏盏灯笼；八角灯是最常见的，我也会扎。蝴蝶灯、龙灯就十分可观了。总之是红红绿绿，灯火辉煌。即便是很穷的人家，也要在这条路上“照连财”——用稻草扎成柴把，点上火划来划去，并且大喊：连财连财，自己发财！别家的棉花象鸡眼，我伲的稻堆象小山！……这是在旧社会，农民们自私的、迷信的、也是绝望的呼喊。从小，我对发财似乎就不太感兴趣，只是觉得火光能把村路照得通红，一去平时的寂寞，因此也就年年盼着这一天。

这条路，现在已经变了机耕路。

每当太阳初升的时候，人们便都走到了这条路上，走得那么踏实，走得那么自信……

宅

我是从这条路上走出去的。

我第一次远离家门，是去参军。我曾在杭州西湖边上寻找过灵感，那里的花香鸟语虽然醉人，但，我总感到有点陌生和不太亲近。我也曾在浙东起伏的山岭中长途行军过，有时，走半天路也看不见一两次炊烟。只有满山遍野的毛竹倒象是山区的主人似的，长遍了每一个山洼和丘陵……于是，我又在梦中常常回到故乡的宅院。故乡的宅院是只有经过比较才能知道它的美丽与奇特的：一家一户有一个宅，每个宅的四周是一条水沟，沟边最常见的是杨树和桃树，沟里养着各种淡水鱼，往往都在宅后有一排青竹，亭亭玉立着。为什么要有宅沟呢？大而言之，这是护城河的缩小，是为了保护宅子的。所以门前还有一条小小的木桥，晚上吊起，早晨放下，真是戒备森严了。解放前，故乡盗匪如麻，并不是这一条宅沟能挡得住的。解放后，宅沟还在，但，木桥不再吊起吊下了，成了固定的桥，其余的格局还大致一样，变化最大的是屋子。

不知是我们姓姚和姓刘的祖先，因为惯于打鱼而不会盖房子呢，还是因为太穷而盖不起房子？崇明最早流行的屋名叫“环洞舍”——用几个又高又大的芦苇捆树立起，搭成一个洞形的小屋，人们就在这洞里钻进钻出。从“环洞舍”发展开，是用芦苇做成一片片篱笆，再用毛竹搭成屋架，屋顶上盖了一层厚厚的稻草，称为草屋。我记事的时候满眼都是这样的革屋，村里只有一户鱼肉人民的地主住着瓦房。每到冬天，屋外北风呼呼地吹，搭屋时芦苇上残存的叶子也会因此而发出一声声尖厉的叫声。其时，每当孩子们哭时，母亲便吓唬道：听见了吗？这是老虎在叫！于是，再会吵的孩子也会顿时哑然的。年久失修的草屋十同有九间要漏雨，一到雨季便灾难临头，把家里的大盆小盆都用来“接雨水”，屋里是一片叮叮咚咚的响声。雨季过了，严寒的冬日则又常常会有火灾发生，儿时，是经常能听见“救火”的哭喊声的。故乡人民在那些年头最害怕的天灾人祸是海坍与火烧，因此，有“火烧一半，海坍精光”的俗话。

任何美好的事物都不是尽善尽美的，昨天是美好事物也不一定永远是美好的。没有改革，没有前进，就不会有真正的美好。

在故乡，草屋已经很难得看见了。瓦房的式样也多种多样，有的还盖了楼房。植树是故乡人民的特长和爱好——只要有一点空地，就要插上一枝杨柳。于是，这些新造的屋子也都掩映在绿色的树荫中。更有意思的是，有一些宅院也改观了——经过讨论和规划，一家一户分散得象星罗棋布的宅子集中到了一条一条机耕路旁，而且必定是临近水沟的。小桥流水变成了大路朝阳，远远望去显得整齐而壮观。依依杨柳下，孩子在欢笑……

我有些惊讶了，问乡亲：“这是谁制的蓝图呢？”乡亲告诉我：“这是社会主义的图呀！我们是用锄头扁担的绣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