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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故乡漫笔（第2页）

酒

酒是最能使人进入梦乡的。

自古以来，洒，又总是和英雄豪杰联系在一起。“煮酒论英雄”这是三国中脍炙人口、很能见作者匠心的一段。武松打虎倘若离开了酒，也就会显得平淡无奇了……酒的品种，酒的出处，在中国也是不胜其多。但很多旧小说中每每有酒家出现，必定要冠以“杏花村”的名字。所以才有“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诗句。其实，出好酒的又何止杏花村？

我的故乡几乎人人都会喝酒，家家都能酿酒。一到秋后，地光场净，新米入仓，天气也渐渐转冷，农活也稍稍清闲些，社员家里便自己动手用上好的糯米饭配之以一定数量的酒药，酿得三升、五升米的“老白酒”。这种老白酒既不同于北方的老白干，也不是江浙一带的黄酒，而是用纯白米酿成的，酒昧较淡，芬芳别致，略带甜味。不管是否爱酒，都可以喝上一碗、两碗，真可谓老幼皆宜的。故乡的人民是十分好客的，凡有亲戚朋友临门，都得“吃酒”。假若是冬天，则把冷酒烫得很热，一杯下肚，能暖到心里。除了喜庆筵席外，通常喝酒从不用小杯子，而是根据各人的酒量用小碗或大碗。主人还必定是频频劝酒，尽兴而散。席间也有谈家常的，也有说生产的，也有论国事的，总之是意气风发，豪兴非凡。

了解崇明历史的人都会知道，故乡人民的爱酒并不只是为了享受，而更多的是为了同大风大浪作争夺，为了生活与生存。海岛三面临江，一面靠海。旧社会里江堤残缺，水灾连年不断。农民为了活下去，还得每年都要去开发新涨出的土地，俗称“开生田”。而“开生田”又必须得等到农闲时节的冬季。于是每每在艰难的生活中借酒御寒，其实肚子是空的。正因为如此，年复一年，一代传下一代，大自然陶冶出来的顽强、勇敢、聪明、豪放的性格也留传了下来。爱喝酒，尤其爱喝自己酿的酒的传统也就至今不断。

直到今天，在故乡因为地理环境的缘故，每年冬天都有开河挖沟、兴修水利的任务。因此工地上往往是有几个人发起，一起凑钱，买得一桶本地出的老白酒，大碗、大碗地喝。喝完便去挑泥开河，只是笑声更加响亮。偶尔也有喝得有些醉意的，挑着担子走起路来来回晃，一脚高一脚低的，把大家笑个不亦乐乎。每次遇到这种情景，我总觉得，在农民心里是有着更多的春天的气息的——哪怕是在严寒时节。

这是一种多么神奇的酒呵！或许，正是因为它，才使人们陶醉在还没有到来的春天里，希望明年有个更好的年景……

远离家乡后，更多的是在梦中喝着这样的酒。仿佛记得梦中还曾吟出过两行不知是“偷”来的还是“剥”来的诗：但愿长醉不愿醒，只因我是故乡人……

芦苇

我的童年是在芦苇丛中度过的。

冰雪化尽了，东南风变得暖和了，我和儿时的伙伴便伏在沟沿上，数着刚剐冒尖的芦根芽——一点小小的绿色，跟一个小小的生命一样，却是顽强地传送着一个信息：春天到了！

下过几场春雨，芦芽便忽地长高了几尺，变成了挺立着的一根又一根，长着几片可爱的长叶子。我们便摘下叶子，拣宽一些的做芦叶船，在沟里打水仗。把窄一些的留着卷芦哨，有技术的可以一叶一叶接着卷下去，就跟真的喇叭一样，吹起来洪亮而清脆。在春天的田野里，这是浩大的乐队，也是动人的歌唱。到了端午，家家都要摘芦叶，那是包粽子的。村子里都是煮过以后的芦叶的清香，空气仿佛都被熏醉了似的……

秋天，芦叶黄了；冬天，芦花白了。芦苇也没有了春夏时的风姿，变得干黄了，那时它又作为家家户户的燃料，去为农民煮出香喷喷的饭菜，烫热香喷喷的米酒。芦苇从此便绝种了吗？不！明年春天，又有更多的芦芽爆青，又有更多的芦哨歌唱。我的故乡又一次掩映在绿色的芦苇丛中，每一寸土地都散布着青春的气息。这就是芦苇的可贵之处——它的出生和成长，只是为了别人，而决不白占立足之地。它的用途之广，大至造纸，小到烧火，但，总而言之都是献身。就连芦根也又甜又脆，不亚于苹果和梨。芦根晒干了，还是一味难得的中药。祖先是这样，后代也是这样，从不以功臣自居，从不向土地索取什么。没有它，故乡的冬天将会格外寒冷，而春天也绝不可能生机勃勃的。

在我的梦中，芦苇也是变化多端的。忽而，在春天，它就象我少年时代一起长大的邻宅的姑娘那么秀气；忽而，在冬日，它又象我白发苍苍的母亲，在江边上，摇晃着年迈的身躯，盼着游子归来……

管它象什么呢！我自己就应该是一根芦苇——一根能够发出声的芦苇，一根能够变作火的芦苇……

后记

故乡有太多的东西应该写，故乡有很多的变化可以写。然而，这篇短文所记下的不过是一个（或许几个）梦，自然是挂一漏万的了。据我个人的经验，梦中得到的总是曾经经历过的、过去的东西，医此写下的也便都是那些并没有什么诗意的零星小事了。然而，这是我的故乡是没有错的，是故乡的传说，是故乡的小路，是故乡的亲人，是故乡的容颜……

因此，我才要记下这些梦。

我不知道，有没有关于将来的梦？假若有的话，该是什么样的呢？是一片宏伟瑰丽的景象？还是长江与东海突然带来的大风大浪？

我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关于过去的梦，往往是真实的——不管是好梦，还是恶梦。关于未来的梦，肯定是向往的。只有踏在现实的土地上，并且一步步地向前，才有更多、更新的梦。

重要的，是得到将来，而不是梦见将来。在得到将来之后，我们的梦自然又会是焕然一新的。但，到了那时又会有新的将来在前头。

我愿故乡的路越来越宽阔，我愿故乡的酒越来越香甜，我愿故乡的芦哨奏出越来越嘹亮的社会主义的颂歌——就在梦中，故乡的人民亲切地告诉我：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

故乡呵！因为我爱你，才有这么多的梦！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写于北京-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