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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和也只来得及与纪柏棠说这短短的几句话,皇帝身侧等闲也离不得他。这几句话倒也够了,纪柏棠心想,万一霍玉芜的身体真如英和所推测的那样,那自己原先的计划难免不会受到影响,至少皇帝的心情肯定会不一样,届时冯聿林那道立储的奏折,是不是还能起到本来的效果,可就大成疑问了。只可惜此刻离宫人流涌动,往来的官员不断,纪柏棠的身份权势,必然有许多人要上来恭维应酬一番,纪柏棠虽不必十分理会,但毕竟也无法凝神去思考这变数的应对之策了。何况就在此时,今晚的主角冯聿林也已到了离宫。冯聿林是策马而来,所以不似其他大臣还有一班轿夫随从伺候,一骑快马,两名护卫,甚是干净利落。
冯聿林出发之时原本还是想要穿着战阵之上的甲胄赴宴,但谋士谏阻,离宫夜宴从来是皇帝最为愉悦的一刻,歌舞升平之时,自然也不便甲胄森然,佩剑觐见,冯聿林平日对于服馔不甚讲究,带兵之人本也不适合锦衣华服,所以穿的乃是常服。这在一众华服的大臣中间,未免显得有些寒酸。但衣着虽然平常,但今日的冯聿林却是谁也不敢轻视的,不仅不停有官员拱手致意,纪柏棠更是要亲自前来相迎。
冯聿林的眼力卓绝,看到纪柏棠正从应酬的官员中脱身,不等他靠近便一个箭步闪身到纪柏棠跟前:“给阁老请安了。”说罢就是极为漂亮的行了个礼。
以冯聿林今时今日的地位,有此恭顺的表示,在纪柏棠也是大感意外,不过他的应对极快,一样十分周到地回了一个礼方才道:“孟亭立下如此奇功,当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啊。”他的话音方落,周遭便是一片附和之声,冯聿林对此恭维之词,不便表示意见,只谨守着礼数暂且应酬敷衍一番。
如此过了约半个时辰,严敬铭与韩雍也先后到了,如此大臣之中,略有一点身份的都已齐聚,剩下的便是皇室亲贵了,向例这种场合,总以宁王为尊,这一日皇帝赐宴,宁王府自然也是接到谕旨了的,宁王如今复归内阁,所以有亲贵与阁臣的双重身份,愈加显得地位超然,不过朝廷体制,亲贵与大臣之间,例来不做应酬,以往宁王与阁臣有所交往大都也是为了公务,所以今日,阁臣们倒是不必等候宁王。纪柏棠眼见韩雍的软轿已经出现在宫门前,向四周围绕的官员拱了拱手便快步向前,一边撩起轿帘,一边道:“阁老,请。”说着就要扶韩雍下轿。
韩雍见到是纪柏棠在前,“文若,没有这样的道理。”
“诶,旁人或许使不得,但是阁老使得。”
宫门内外朝臣众多,韩雍也不便在此扭捏,好在这天韩雍的精神颇佳,所以不过是借纪柏棠之手虚扶了一下,之后便步履坚实地走进了宫门。阁臣既到,在宫门口逗留的官员便渐渐少了下去,之后来的都是宗室勋贵,身份或是交情不够,根本也无从接近。
离宫落成以后阁臣之中,韩雍与严敬铭都是第一次到这里。韩雍是因为时常病着,何况本是出身军旅,对山水景色无意欣赏。严敬铭则是因为从离宫修建之初就反复谏言,皇帝听而不纳,之后更是将度支大权交与了纪柏棠,所以严敬铭亦只有以自身的行为表示反对此议的本心不该,所以虽然以阁臣的身份,皇帝早有明旨可以不经奏请,游览离宫,但严敬铭从未使用过此项特权。至于纪柏棠,离宫是他一手主持兴建,虽然总其责的是内廷营造司,但许多景致的设计,从发端到动工乃至最后不断增添修改,这其中都少不了纪柏棠的心血,所以他对整座离宫比起韩雍与严敬铭来,可是熟悉得太多了。
不过纪柏棠为人很识趣,知道韩雍与严敬铭对皇帝修建离宫,一直都不持赞成的态度,所以虽是一同进入这离宫,许多景致的妙处他亦就三缄其口。好在正殿不远,群臣行过一段小路,灯火璀璨的殿阁就已经遥遥在望了。
霍玉芜陪皇帝泛舟回来,在千波殿中又换过一身锦衣,皇帝身穿的也不是朝服,而是改换了一身玄色锦锻织就的长袍,长身玉立,英气不改,只是霍玉芜注意到皇帝的面色在衣服衬托之下反倒显得愈加苍白,两颊也显得有些消瘦。以前与皇帝日日相见,还不怎么觉得,这一向与皇帝多日未见,此刻又已入了夜,皇帝形容确实清癯了许多。皇帝或许尚未发觉自身的变化,近来虽然战局平静,但政务依旧不减,他还没有闲暇去揽镜自顾,此刻霍玉芜全副盛装,姿容更胜白日画舫之上,皇帝驻足不禁为之神夺。皇帝的眼光不曾移开,霍玉芜倒平静得很,身后长裙曳地,还需宫娥打理一番,霍玉芜回过身来,向着不远处地皇帝伸出一只手道:“陛下。”有这一句话便也够了,皇帝疾行两步上前扶住了爱妃,群臣王公已至,已经到了开宴的时候了。
因为是开战以来最为振奋人心的一次捷报,所以皇帝赐宴的规模甚大,群臣王公之中有不少都是第一次获此殊荣。离宫景致固然令人神往,但在座的群臣和王公心中更为好奇的当然是霍玉芜的真容。因为皇家园林,蒙天子恩赏,时常还有游观的机会,但独得帝心得宠妃,轻易可是见不到庐山真面目的。赐宴的规矩不比朝会,今次因为皇帝龙心大悦,特在开宴之前传旨,群臣王公免予跪拜迎接,也可算是逾越常格的恩典了。
离宫的酒菜,比起禁宫之中的御膳房,技艺更加精湛,群臣王公中,除了像严敬铭这样勤俭的异数以外,平时大都讲求饮食精美,此刻都还不免赞叹夜宴菜色的精美滋味。战事未起之前,皇帝正是在这样美景与佳人的陪伴之下,享受这羡煞旁人的天家富贵。有此感想的,又岂止一人,眼前这一幕幕主宰九州的富贵荣华,着实打动了冯聿林的心。有此一念,冯聿林更加警惕,此刻他的性命尚在皇帝股掌之间,稍有不慎,便是生死攸关。
虽然众人之中,尽情享受的人占多数,但靠近皇帝的座位上,宁王、严敬铭、韩雍三人的神色一直都不甚欢快,纪柏棠以往虽然秉承皇帝的意旨助长皇帝享乐的兴致,但今日也不敢过于逢迎,以免谄媚的痕迹落入同僚眼中。冯聿林则更是不断自省,内心虽然欣羡,但也不敢有何过分的表露。霍玉芜倒是与皇帝相处惯了的,但这些朝臣王公,除了纪柏棠之外,她都不十分熟悉,有些甚至连姓名来历都还一无所知。居首而坐的青年,看服饰乃是王公贵族,而且还是亲王之尊,眉眼之间与皇帝也颇有几分相似,只是年纪比皇帝更年轻,双目炯炯有神,脸颊丰腴,双手指节力道饱满,不似皇帝略带一些文弱。霍玉芜心忖,这应该就是在同辈之中威望甚高而又才具无双的宁王了,他是皇帝的同胞兄弟,自然相像。宁王虽也年过而立,行将不惑,但这几年远离朝政之后,反倒是保养有道,所以神色颇佳,霍玉芜在心底将他与皇帝两相对照,皇帝果然不免有些病容,当真相形见绌,难怪当年屡屡有人传言,先帝偏爱幼子,皇位将要归于宁王,看其风采确实出众。宁王下首,长髯白发的老者想必即是韩雍,而在韩雍和纪柏棠之间,所坐的自然就是严敬铭了。韩雍与严敬铭,霍玉芜以前都是只闻其名,如今得见,倒也与风评颇为契合,不失铮然刚直的重臣本色。纪柏棠身旁的末座之上的中年,虽时常服,但周身肃杀之气不改,与严敬铭不同的是,此人面目柔和,正与纪柏棠说笑,这便是冯聿林了。霍玉芜听闻冯聿林昔年最善交际,如今虽然执掌虎狼之师,但应酬的本手倒也不曾荒废。
皇帝这天的心情与胃口都甚好,所以频频举杯,或自饮或对酌,开宴不久,就已饮尽了一壶琼浆。也正是在这时,皇帝看到独坐一隅,面容阴郁的严敬铭。兴平改元以来,严敬铭屡屡有触怒皇帝的言行,所以君臣之间,渐渐疏远了。皇帝召见韩雍之时所说的话出自真心,近年来的放纵享乐自觉确实也是过分了,所以此刻回想起严敬铭的逆耳忠言,反觉亲切,而且严敬铭难能可贵的一点,便是执一不迁,明知皇帝厌恶,仍然谏言不息,更让皇帝敬重。此刻严敬铭面色阴郁,只怕又是在心忧自己沉迷饮宴了吧,皇帝如此想到。
“严卿。”高坐的皇帝放下酒杯唤道。
天子相召,严敬铭不敢怠慢,“陛下,臣在。”他还当时自己不苟言笑,惹得皇帝不快。神色更加谨慎。
“这数年以来,卿实辛苦了。卿之谏言,朕并非忘记了,往者不可追,好在如今也还不晚,今后卿要为朕好生教导皇子。”
皇帝前面的话,说的含蓄,隐约只是悔过,后半句却很直切,竟是要严敬铭也担负教育皇长子的责任了。此次翰林大考,严敬铭并未参与,一来年资威望已高,而来严敬铭本也不是翰林出身,虽无人敢因此质疑他的才具,但科举出身亦是做不得假的,三是都当严敬铭逢君之恶,能平安致仕已是万幸,何敢觊觎帝师。不曾想皇帝自己虽然不曾听从严敬铭的谏言,但终究也不是是非不分的庸主,还是知道如何为子择师的。
虽是饮宴,不在朝堂,但皇帝的话,宁王、韩雍、纪柏棠却也是听得清清楚楚。旁人还不觉得有什么,尤其宁王与韩雍,对于皇帝的任命,更是不会有任何异议,唯有纪柏棠,不仅在英和那里得到一个难题,眼下又面对另一个难题,这酒宴着实就有些不辨滋味了。
饮宴过半,原该是歌舞助兴的时候了,皇帝喜好戏文,所以每到这时也常有名家献艺。谭胜兰的戏码,一贯都是在压轴,往往都是皇帝兴致最高的时候。这天仍与往常一样,谭胜兰装束已毕,只在心底反复回味自己深夜之中揣摩出的种种心得,待得外面锣鼓一响,便要挺直了身板,迈着方步而出,时辰已是近子夜了。
霍玉芜陪着皇帝这一夜,甚觉疲累,这也不头一回随侍饮宴,但这一晚的困倦之意比以往都要来得强烈,霍玉芜也不免疑心,这几日虽说饮食休憩不甚如意,精力也不应该如此不济。以她的出身,戏曲亦有研究,自然听得出谭胜兰乃是方家,唱腔玩意无不出色,但此刻反倒只觉得锣鼓与唱腔嘈杂,身侧的皇帝自是沉醉于此,霍玉芜却有些支持不住了,眼见面前有御厨特为烧制用来解酒的醋椒鱼汤,她正欲饮一口振奋一下精神,谁知刚将碗碟拿起,竟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皇帝原本全副心神都在谭胜兰身上,忽觉肩头一沉,等到回首一望,爱妃竟然倒卧在自己的肩头,身旁的英和也觉不对,疾速上前,发现霍玉芜晕倒过去,英和尚来不及说话,只听得皇帝一声惊呼:“来人,传御医!”
原本热闹的夜宴,突然有此插曲,只得戛然而止。皇帝抱着宠妃急急奔向厚殿,內侍宫娥登时也走了一大片,轰然地场面骤然地一冷,只剩谭胜兰在高台之上,进退两难,倒是宁王比较体恤,虽然谭胜兰昼夜颠倒不以为苦,“谭老板,还请下去歇息吧,皇兄一时恐也回不来,来人。”皇帝不在,此刻在场的人中,以宁王的地位最为尊贵,所以他一声召唤,內侍旋即上前,“请王爷吩咐。”
“御前献艺,人皆有功,好生安置了。”宁王布置已毕,继而转过身,颇为和煦地向着谭胜兰说道:“谭老板,请了。”
安置了谭胜兰,宁王向着韩雍等人道:“三位阁老,容妃既然抱恙,想来无论情形如何,皇兄都不会再有饮宴的心情了,如今子时已过,长夜之宴倒不如就此收束吧。”
宁王的意见十分中肯,霍玉芜的情形此刻虽然不十分确切,但皇帝眷恋之情溢于言表,确实不如就此散去。不过严敬铭还是比较谨慎,宁王的建议虽然有理,但召集群臣饮宴的毕竟是皇帝,皇帝未曾处置之前,宁王不宜有此越权的表示,虽是小事,将来若因此让手足之间方才冰释嫌隙复生枝节,未免不智。但严敬铭言辞一贯直切,不善婉转,此刻刚说了一句王爷,就有难以为继之势。好在宁王的心思极快,见到严敬铭眼中似有反对之意,这自然不是反对此刻结束,那必是反对由自己来下这一道命令了,其中深意不难明白,于是宁王接着又道:“还是要请皇兄下道旨意才好。”
阁臣原本就有以备皇帝顾问的职责,此刻建言,不为逾礼。所以商议已毕之后,一时无处寻来纸笔,只由韩雍出面,仿照内阁直庐由內侍传话的例子,让內侍速进殿内告知英和,群臣的意思。
千波殿中,御医奉召立至,正在为霍玉芜诊脉,一侧的皇帝,脸上的焦急之情再难自抑制,英和随侍在旁,听得內侍小心的禀告,殿外的群臣和王公确实不宜置之不问太久,所以看霍玉芜面色不似重病,皇帝心绪也缓和了一些的时候,方才将阁臣的意见婉转奏陈。
皇帝当然已经没有了饮宴的兴致,新年适才自己也确实关心则乱,未免失了天子威严,倒不如让群臣就此散去的好。所以接纳了阁臣的意见:“也好,就这么办吧。”
英和闻命,正欲离开传旨,那边诊脉已毕的御医面容舒展,向着皇帝一拜道:“微臣恭喜陛下,容妃娘娘乃是喜脉。”
御医的声音不高,但此刻千波殿中,自皇帝到宫娥內侍无不屏息以待,所以听得格外清楚,英和心中似是闪过一道惊雷,推测终于成真,容妃果然是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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