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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反派”打内战的时候,两派都揪斗耀邦同志。1968年初,军代表进驻机关,美其名曰要把“牛鬼蛇神”集中起来学习,实际上是关押起来,实行所谓“群众专政”。
关押的地点是机关南院(后被称为“牛棚”)的一栋西式平房。门前有两棵大洋槐树。进门的一间系“专政小组”的办公室,里面的三四间房子一共关押大约二十多个“牛鬼”。
我有幸和耀邦同志关在一间屋子。同室还有四人,一共六人。大家睡在靠南墙的地铺上。屋子中间,有三张小桌子和六把椅子,供学习和写交代材料用。
南院有一个《专政条例》,主要是限制人身自由,不许外出(上厕所都必须得到批准),被关押的人不能互相交谈,等等。耀邦同志是团中央“最大的走资派”,几乎所有被关押的人都要和他划清界限,生怕和他沾边。
在南院的几个月里,找耀邦同志外调的人很多,似乎他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写材料。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天三顿饭,大家排队去食堂,饭后又排队回来。“专政小组”还故意找碴儿,在南院安排了两三次批斗耀邦同志的会。尽管人人都是“牛鬼”,是批斗的对象,但斗起耀邦同志来,总有些人不甘落后。可能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动机,也可能迫于压力讲的是违心之言,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剧。
耀邦同志患有痔疮,每天早晚都要用药水洗。这样,早上他得先半小时起来,而且免不了有些声音。有人心理负担重,晚上睡不好觉,被耀邦同志惊醒后,多次指责他。有一天早上我先醒来,看到耀邦同志起身,轻手轻脚,十分小心。但可能他太紧张了,一不小心把铜盆摔在地上,所有的人都被惊醒。有人破口大骂:“胡耀邦,你这个人就是自私自利!你每晚上吃了安眠药倒床就打呼噜。我们好不容易睡了一会儿,你起来就把大家闹醒。光这一点就该斗争你!”
耀邦同志站在那儿,既委屈又尴尬。
有一次要到西郊劳动。前一天下午做语录牌,每人一个,用来挂在背包上。因为在劳动,看管松动一些。耀邦站在旁边,看人做语录牌。他忍不住评论:“你这个做得太花哨了。”
“胡耀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做语录牌是政治任务,什么花哨不花哨?你对毛主席是什么感情?你以为自己还是第一书记,仍在指手画脚?”
耀邦同志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但他解释不清。
一次我上厕所,亲耳听见有人向“造反派”头头告耀邦同志的状。
有一天我在看《北京日报》,第一版上横排着一篇社论,标题是“打倒谭震林!”耀邦同志看见了,来向我借报纸。我当然不敢借给他,摆了摆手,又用手指了一指“专政小组”办公室。他显得很失望。
耀邦同志的个子比较矮,我只比他高一点儿。凡排队,我们总在最后面,吃饭也常在一桌。因为我过去和耀邦同志少有接触,无嫌疑可避。有一次分配我们两人一起劳动,是在机关浴室附近一间房屋的墙壁上端,打通一个缺口。我记不清站在什么地方,反正容不下两人同时劳动。工具是一把锤子、一根短钢钎。耀邦同志说:“我们一人打几锤,一人劳动时,另一人就喘口气。”尽管没有谈别的事,但我们靠得很近,有一种亲切感。
一天下午,“造反派”的一个头头和一位解放军到南院,叫耀邦同志跟他们走。我以为是又有人找他外调了。过去每遇这种情况,耀邦同志总是立即收拾一下桌子,拿着《毛主席语录》就往外走,一般在吃晚饭前回来。这次也一样,只是把衣服的扣子扣错了。解放军提醒他,他才把扣子扣好。与以往不同的是他没有回来吃晚饭,不知为什么。晚上洗脚的时候,一位担任过耀邦秘书的同志悄悄问我:“耀邦为什么没有回来?”
当晚我已睡着了,大约近十二时,被两位解放军战士叫醒:“胡耀邦的被子在哪儿,把它卷起来。”
我听从命令,卷起耀邦同志的被子。他们抱起被子,把桌上耀邦同志的书籍和所写材料统统带走。我躺在地铺上,想不出耀邦同志被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耀邦同志从此离开了南院。看得出来,其他“牛鬼”也感到奇怪。不久,报纸刊登了中央召开八届十二中全会的消息。我恍然大悟,耀邦同志大概出席了这次会议。以后果然被证实了。据说因许多中央委员都被打倒,为凑足法定人数,耀邦同志被指定出席。既然出席了会议,当然也就“解放”了。
我在1969年3月才离开南院,还没“解放”。被关在南院的人大多数是团中央的部处级以上干部。回忆这个过程,深感在那个疯狂的年代,不仅思想被搞乱,人性也被扭曲了。
五
1969年4月,团中央干部被“一锅端”到河南省潢川县黄湖“五七干校”。耀邦同志参加了党的“九大”,稍后也到干校来劳动。
许多人为耀邦同志参加“九大”感到高兴。“造反派”头头却大肆宣传,要大家不要以为参加了“九大”的人就没有问题,还指手画脚地传达“九大”的小组会上对朱德、陈毅等同志的围攻。我听了心里很难受。
“不要以为胡耀邦参加‘九大’就没有问题了。他没有被选成中央委员。”为了进一步“消毒”,这个头头广为宣传:“我们问胡耀邦看见毛主席有什么想法?他居然说过去开会离毛主席很近,这一次离毛主席很远,没有看清楚。大家看胡耀邦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是一种什么感情?”
我和耀邦同志不在一个连,基本上没有接触。按军代表的安排,耀邦同志到各连劳动和征求意见。我在二八连,曾看见耀邦同志,并向他问好。有天晚上他在我们连听取“走资派”对他的意见,我因临时被派工,没有参加。据参加了会议的“走资派”讲,耀邦同志一开始就说:“是我不好,我连累了你们,对不起你们。”我听了颇为感动。
有关耀邦同志的情况经常在干校中流传:耀邦同志在校部大会上做的检查很感人,好些同志当场就流了泪;耀邦同志劳动积极,插秧一天能插六分地,能扛很重的粮食麻袋往仓库送,还到几十里路以外去拉石头;耀邦同志的学习抓得紧,夏日高温,蚊子又多,晚上多数人在室外乘凉,他却在蚊帐里读《资本论》;耀邦同志与群众打成一片,一些小青年(印刷学校学生和干部子女)经常和他打打闹闹,叫他“老胡”,要他拿钱买糖请客;耀邦同志被评为“五好战士”;等等。这些正是耀邦同志的本色,是谁也抹不黑的。
以后,耀邦同志因健康状况不佳,回到北京。召开党的“十大”时,上面指定团中央只选一名年轻干部,没有耀邦同志。耀邦同志在北京闲居,读了大量的书。偶尔见报,也多是参加一些老同志的追悼会,而且排在最后:“还有生前友好胡耀邦。”
“文革”进行了四五年,许多人远不像初期那样狂热,不少人开始想问题。耀邦同志再次受到团中央干部的爱戴。1972年春他回北京探亲,不少人去看望他,我也是其中之一。耀邦同志的客厅很简单,一套旧沙发。客人来请喝茶,过年时有点水果糖和大花生,但很少有人动它们。倒是耀邦同志偶尔要剥花生吃。
一位同志重新分配工作,临行前去向耀邦同志告别,约我陪他去。耀邦同志得知他将回四川工作,显得高兴,讲了许多鼓励的话。他强调干部既然出来工作,群众就对你有期望,你就要敢于大胆工作。有的干部出来工作后,缩手缩脚,使群众失望。他问:“有些干部很消沉。消沉有什么用?沉到嘉陵江,沉到长江,再沉到太平洋?……”
当我提到耀邦同志解放初在川北行署工作时,引起了他的回忆。他眼里闪着光辉,不断用手摸着自己的头,兴奋地说:
“那时刚解放,很多人没有工作,土匪闹得很凶,老百姓拥护共产党,又害怕共产党待不长。怎么办?当时我就在行署所在地南充,大修房子,修百货大楼,修新华书店,既稳定了人心,又解决了部分失业问题。”
耀邦同志身处逆境,仍然十分关心国家的命运,我们深受鼓舞。不过当时“文化大革命”还在进行,大形势没有变,耀邦同志的期望难以完全实现。
“耀邦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耀邦的精神的确很可贵!”
这是我们跨出耀邦同志家门后的对话。
我开始考虑自己今后的工作问题。估计军代表不会让我留在北京工作,能争取回四川最好。何况调我到北京工作时,我就向省委组织部表示将来在共青团工作“毕业”后,要回四川。有一次去胡克实同志家,遇见他在晋绥工作时的老战友苗前明同志(原四川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当时他已出来工作。我一说出自己的愿望,苗前明同志立即表示支持。这样,我给军代表写了报告,较快地得到批准。1973年6月,我从干校回到北京,并到耀邦同志家里去向他告别。
“您过去说,要把在共青团工作当成‘大学’来读。我在共青团工作了十七年,的确受到了很多教育。”那天我的心情很激动,几次哽咽得说不下去。“像朝气蓬勃,努力学习,深入实际,调查研究,联系群众……都是在共青团工作中学到的。”耀邦同志说:“这都是我们党的好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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